清河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爷爷气得胡子眉毛全都在颤。
“搬哪儿去?这不才搬来吗?”
“与乐者近,与侠者邻,琴风剑影岂不妙哉?”
“是非之地,迟早有祸,刀光剑影还差不多!”
“食书饮墨,闻琴观剑,书剑纵横岂不快哉?”
“这用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词?会不会说话!”
“你搬不搬?”
“不搬!”
“孟母还三迁呢,你就不能学学圣人之母啊?”
“你是圣人啊?”
“呜……娘啊,你怎么走得那么早啊!丢下我无依无靠没人疼啊……”
清河动用绝招。
不做饭不吃饭不刷碗不洗衣裳,就连爷爷要去无终山医腿都他妈甩脸不陪。
此招百试不爽,爷爷捶胸顿足——
崽她娘你走好早啊!丢下我一个人给你养这个孽障啊……
祖孙俩就这么住到荆轲隔壁,把破烂屋子拾掇出来过冬。
清河运气很好,因着高渐离嫌弃,荆轲没有搬进豪奢的官邸。
至于孩子来家里看书,高渐离本来也非常嫌弃,直到荆轲把琴姬接回家。
两个大男人都不会伺候残疾女子,所以丫头就有了在他们家来去的自由。
琴姬来时已经半死,让无辜的人死于可笑的理由并非侠之大义。
城中名医访尽,断腕依旧不可遏制的溃烂。
红颜凋成苍素,丽树谢若死灰。
“大哥哥,要不,去无终请素女姐姐试一试?”
“素女?”
“素女姐姐是蛊婆婆的三弟子。蛊婆婆说是她最有慧根的徒儿,就是……有点难请。”
师父辈的爷爷去看个腿都是沾了蛊婆婆的光,而且还不免诊钱。
清河说得难于上青天,荆轲却一点都没发现有多难,无非一个钱字而已。
数月以后秦国影将军才发现请动素女诊病除了钱,还得有色,上品的男色和女色。
绿萝衣,青青袄,头簪风铃,腰坠芦笛,眼眸如露面若春风好个无邪模样。
无邪,就看似无邪而已;少女,就看似少女而已。
一双回春妙手不仅救了琴姬一双臂,还在她全身上下游走一遍,然后以阅人无数的经验给出评判:“当真是美人,若在你断手之前遇到,倒是我的造化了。”
琴姬不想承接她爱美之意,万念俱灰的女人只能用饿死来报答。
神农氏医者名家,自然治病治本,医人也医心。
“男人究竟爱不爱女人,说话不算数,得从床上看。若是床上肯温柔,多半是动过心。他斩了你的手,你该剜他的心!”
一丝恨,给了女人活下去的理由。
一分毒,也能让另一个男人活不下去。
荆轲驾车送素女回无终山,却不顺道地把她送进太子宫中。
素女无心看太子舞剑,一把削铁如泥的剑砍杀一个木头人能有多好看?
唯一欣慰的是一眼看出十种内疾,想必此行能有大赚!
燕丹收剑,他多希望面前这堆七零八落的木头就是咸阳宫里的他。
可惜不是,那个人仍然一句话就能主宰燕国国祚,决定他的生死。
太子回头,一双眼睛仍是忧郁的神色,像是盛满了世间所有的愁。
素女不待问话先报了十味治标的药,然后自道无能以免多说废话。
“琴姬的心病我能医,太子殿下的,我治不了。”
“先生的毒,便是我的药。”
这话素女常听,从她记事开始,她师父和师夫就是这么调情的。
太子神色严肃地道出此语,当然不是想跟她谈情说爱。
“什么毒?”
“见血封喉。”
见血封喉,用好了救命,用不好要命。
医者必然要问的是:“病症如何?”
太子丹哑口,他哪里知道见血封喉能治什么病,只是听说毒木之王能杀人,而唯一能在江北把见血封喉养活的人只有神农氏蛊夫人。既然素女是蛊夫人的关门弟子,那就一定有毒。
“病症如何不劳先生挂心,你只须药到,我自然病除。”
“见血封喉非寻常之药,我门中有令,不得外借。”
太子丹再度哑口,较真不是坏事,但太过较真诚然十分讨厌。
“丹之心病在今日天下,满目白骨,遍野横尸。万人惶惶无不翘首以待先生赠药。”
蛊夫人门下三徒弟:大弟子夏无且一心分两半,一半在医,一半在官;二弟子商陆绰号冰蚕,三心在舞,二意在毒;唯有三弟子意定心专唯医是瞻,灵犀一点的白痴傻蛋。
素女绞尽脑汁也想不清楚见血封喉与医天下的关系,嘟囔:“什么意思?”
“请先生赐毒,以医天下!”
“毒?你要杀人?!”
“此人不死我心病难除。”
“医家门规,只医人不杀人。”
“杀一人而安天下,诛恶救善乃是济世之道。”
“太子要杀谁?”
“先生最好不要知道。”
“那我怎知是在惩恶扬善还是助纣为虐?”
太子丹收起和善的微笑,脸色阴沉起来。
“我想先生最好还是借吧,一则医我的病,二则救你的命。”
他挥手,玩刀的少年欢快地跑过来,满脸被血糊得只剩两颗眼珠。
“先生若是不愿赐教,我也不好再多陪,只能请舞阳好好款待。”
素女哽哽喉头,舞阳咽咽唾沫,问太子:“还是斩手吗?”
太子嘴角斜勾:“你想斩哪里就斩哪里,还可以玩够了再斩。”
舞阳嘿嘿一笑,伸手要来牵她,素女摔手挥袖一脸冷霜。
“成交!”
送素女回无终的路上,荆轲一直在笑,素女恨不得把他扎成刺猬。
“怕死怎么了?有这么好笑吗?!”
毒药全部到手,荆轲才告诉素女他暗笑的原因。
“舞阳说想骑马带你去打狼,然后再斩你一束头发。”
素女觉出被戏弄很气恼,伸手就要抢毒。
荆轲怎肯还,一转身便溜出柴门。
素女唤药童帮忙:“石龙儿,砸死他!”
高高壮壮的聋儿就抱起药囊狠狠往荆轲头上砸。
荆轲回手来挡,药囊没坏胳膊肿了。
他揉肩嗔道:“神农氏医术精湛,连药囊都货真价实。领教了领教了!”
“算你嘴甜!”素女嘟唇一笑:“且饶过你,还不快滚。”
荆轲隔篱与她抱拳:“太子不肯多言,是为你好,别恨他。你——”
“滚!”
她这般凶悍,荆轲无法多言,只道:“姑娘珍重,荆轲走了。你就当从不认识我。”
这像极了情人间的诀别话,素女听得很不舒坦,再吼:“还不滚!”
荆轲就滚了,揣着见血封喉滚回太子宫中,试了试淬毒的剑。
尝过剑锋的死囚无一活命,死亡时间各有不同,最短一刻钟,最长一个时辰。
这把剑,名叫鱼肠,燕丹购于赵国徐夫人的剑阁。
从此,荆轲就是鱼肠的主人。
鱼肠生来就是逆主杀戮之剑,荆轲也就成为一名刺客。
这本非所愿,他以为一朝登明堂,满腹经纶就能有用武之地。
少时他曾觐见卫元君,强国论得了一声叹:“卿何狂也!”
失意的少年人愤而恨天:“君弱至此,民何以安?”
后来秦军入卫,两位公主被送进秦宫才得了国命苟延残喘。
十四年丧家之犬,终得黄金台玉龙一顾,不曾想太子看中的却是屠龙之技。
“燕国若不自强,就算秦王死了,也难逃一劫。”
“只有秦王死,燕国才有自强的机会。”
“秦与燕相距千里,无论粮草输送,还是兵力调派,秦现在攻燕都不是上好选择。荆轲敢断言,秦国的矛头是楚和魏。给臣三年时间,臣定能弱秦强燕。”
“三年?我等不了,燕国也等不了。黄金台一百策士辩了十日,除了投降没有第二条路。燕国已在绝路,早晚要死,不如鱼死网破!”
“二十年前秦庄襄王死,五国趁机合纵攻秦,结果如何?今日赵国韩国已灭,少了赵国,天下兵力几乎少了一半。太子还认为秦王一死,秦国就能被合纵攻破吗?”
“二十年前,秦国有吕不韦主政,而现在,秦国朝堂全是外臣。”
“可这些外臣都拧成了一股绳。”
“这股绳是他拧的,他一死这绳就会散。现在秦国丞相是楚国公子,会一心向秦吗?”
“秦国王后是昌平君之妹,侄子即位,新君幼弱,这辅政之权非他莫属。归楚无立足之地,留秦能只手遮天,换作殿下,如何抉择?”
“那秦国王后无子!”
“王后无子,但是已经收养扶苏,扶苏便是嫡子!”
太子丹哑口无言,他不停搓着双手,搓得酥麻泛红。
他忽然发现,就算杀了秦王,他也极有可能斗不过那个死人。
友谊未破尽时,两人曾把酒谈心,秦王笑说亏欠苕华之主一个王后之位。
后来华阳太后终于死了,楚国公主的靠山倾塌,可是苕华之主还是没能成为王后。
太子丹一度以为秦王移情,今日才恍然大悟,把楚国公主留在后位之上有多高明。
“所以,要改天下大势,第一步,是破秦王的朝堂之局,第二步才是置他于死地。”
“破局,要三年?”
“只要秦楚开战,这局就能破,燕国要等的是一个时机。”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太子丹忽然暴怒,清瘦的脸扭曲得狰狞可怖,双目圆睁似要从眼眶中跳脱出来:“我已经等了五年!五年!”
荆轲愣在这突如其来的盛怒之下,短暂惊愕后问了一句话。
“太子殿下,究竟是想救天下,还是想报私仇?”
太子丹竭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长吁气恢复平和与优雅。
“自然是,天下要救,私仇也要报。”
“可您更想报私仇,对吗?”
“荆卿!”太子握了他的手,跪伏在他身前:“我并非不信你深谋远虑,田光先生以死荐你,我便对你深信不疑。恨只恨,相见太晚。若能早两年,丹一定倾国相托。可是现在,燕国真的已经等不起了。”
眼泪在太子眼角凝结成晶莹的珍珠,那珍珠沿着瘦削的脸颊滚下,落在荆轲手背。
泪,最能动人,无论是女人微泣,还是男儿唏嘘。
太子在燕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滴泪胜过千钧重。
纵然有千般疑惑万般顾虑,荆轲都无法再争一分。
因为太子要的就是刺客的一条命和秦王的一颗头。
两样东西,荆轲只能承诺属于他自己的那一样。
“荆轲三尺微命,尽奉太子驱驰。”
从这日起,荆轲的生命就开始了倒数。
预知命数与未知死亡,哪种死法都不能尽美。
知晓死期便意味生离死别的痛要与挚爱之人一起承担。
三弟的狗肉,二弟的筑音,是这个世界给他最好的馈赠也是仅剩的挂念。
可是他竟没有闲暇享受这最后的时光,全部心思都在远方。
远方有迷雾重重的咸阳宫,还有相识已久的故人。
遗憾的是,咸阳宫里秦王不知,魏国宫廷内昏厥的张良也还未知。
魏王假在他榻前翻着魏律,时而提笔勾写。
龙阳君与魏假相对跪坐,默契地接书添注。
魏假落笔太简略,吏员看不懂,所以龙阳君帮他润色清楚。
两个人办政太认真,认真没有注意到张良醒了。
张良不仅醒了,还翻过身来揉揉眼睛,确定不是在做梦。
他没做梦,可是有点不忍心打扰他们,仿佛这真的是一场梦。
不用问,也不需说,张良已经猜到美梦成功一半。
他瞥见“假门逆旅,赘婿后父”几个字,开口打破沉寂。
“泰山将崩,魏王还能竭尽心力修订魏国户律,好雅量。”
张良忍痛行礼,魏假微微颔首受礼,复又低头,一边落笔一边回话。
“做一天王就尽一天责,哪怕是在等死,也不能荒废时日。”
“我原以为魏王讳疾忌医,看来您忌的不是我这个医,而是阻你求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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