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一抹眼波,熊荆心头再度发热。
“臣亦献酒于大敖。”芈玹一爵酒饮完,鲁阳君又献酒于熊荆。“大敖造海舟,以得蓬莱三岛,使我楚国有迁徙之地。三岛甚善,麋鹿成群、鲜鱼满湖,人间之仙境也……”
蓬莱三岛远在海上,横渡波浪总有人担忧。大廷上还有几名采风,鲁阳君大概是想借他们之笔让楚人消除这种担忧。对决战已有九成把握的熊荆接过酒爵没有马上痛饮,而是道:“三岛何足道?我楚人当行更远。楚人之祖半猎半牧,少有耕种,然今日皆耕种也。君等几年曾猎鹿?最近之年,亦不过东迁前于云梦大泽猎王廷之鹿。唉。”
辰阝国商代鹿场让熊荆想到了猎鹿。以前的天下野鹿成群,森林遍地。现在的天下,淮水以北连大章都看不见,森林全变成了田野。
“大王以为我楚人不当耕种?”鲁阳君不明白熊荆的感叹。
“自然要耕种,然非以耒耜耕种。我闻李悝曾言之:‘今一夫挟五口,治田百亩,岁收亩一石半,为粟百五十石,除十一之税十五石,馀百三十五石。食,人月一石半,五人终岁为粟九十石……’”熊荆说起来一百多年前魏国相邦李悝的言辞。
魏国亩是小亩,百亩之田只有二十七市亩。一小亩收粟一石半,这是下田了,一年只能收一百五十石粮食,每市亩的粟米产粮只有一百四十八市斤。如果没有桑麻等收入,他举例的这户农民根本入不敷出,年年破产。
粟是上天对华夏的恩赐,因为粟种一可收十,所以吕不韦问他父亲‘耕田之利几倍”时,他父亲答‘十倍’。小麦不同,小麦最好的年成也不过种一收六,一般的年成也就是五,差的时候种一收四、收三。中世纪欧洲小麦产量每市亩不到一百市斤,但问题是当时农民不只是种植小麦,还有养殖,那是农牧经济,不是单纯的农业经济。
鲁阳君还不是明白熊荆要表达什么。李悝(kui)提出魏国农民很穷、几乎入不敷出这个大问题后,他的解决办法是‘小饥则发小孰之所敛、中饥则发中孰之所敛、大饥则发大孰之所敛而粜之(小饥荒时就发放小熟时所征的赋税,中饥荒就发放中熟时所征的赋税,大饥荒时就发放大熟时所征的赋税)’。
“大王之意,乃言大熟则籴,大饥则发?”右史倚宪问道。李悝的解决办法就是秦后历代的平准制度、常平仓思想,提倡丰年积储,灾年赈济。
“非也。”熊荆断然摇头。“大熟也好,大饥也罢,不过粮存于粟民之手,又或存于官府之库,亩收一石半,便是一石半,多否?未多也。庄子曾言养狙(猕猴)之人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与此何异?
我之意,乃五口之家百亩太少,当少则千亩,多者万亩、十万亩。不以耒耜耕种,而用弗要马耕种。又或半农半牧,乃至半猎,如此方不会入不敷出。
地少,人多,贫也;地多,人少,富也。楚人仅至蓬莱,便可猎鹿,然若至东洲……
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孟子以为:数口之家无饥,五十可衣帛,七十可食肉,然不王者,未之有也。然我以为,”说到此熊荆突然站了起来,看着所有人道:“他日我楚人粟麦可喂豚,一岁可衣帛,三岁可食肉……”
“大敖!”熊荆说的实在是太夸张了,连芈玹都觉得他是喝醉了。
熊荆一点没醉,他只是有些激动。天下人口三千万,这还是官府的编户数字,真实的可能不止。三、四千万人囿于这片土地,粮食产量又如此之低,早就该大踏步走出去了。
怎样发展最快?横抢最快!一个不敢横抢、无力横抢的民族注定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民族。世界那么大,几千万挤在这里,厮杀几百年,一个个国都都往中原迁,为什么只知道往里挤,不知道往外走?
熊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喝醉,左右二史还有那几名采风震惊之余急急将他那句话重重记下:‘他日我楚人粟麦可喂豚,一岁可衣帛,三岁可食肉’。然而谁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