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烈的眼神,让这些书生心头狂跳,如踩云端。
巡抚胡执礼以及知县李蔡都已经得到消息,但是人都没有露面。县令派来了一位长随带了口信,让刘老夫子全权处理此事,巡抚衙门里来的也是胡执礼身边一位幕友谷夫子,他是平日管理文牍的,学问颇好,与花继胤颇有往来,从立场上,自然是倾向花继胤的。
但问题是,范进这一边,也不是全无准备。除了范进自己不提,两个魏国公府的家将以及凤鸣歧本人,都可以算做人证。他们的身后是庞大的魏国公府,这种实际掌兵的勋贵在地方上本就不必事事卖巡抚面子,加上天花庄旧恨未消,这时候如果胡执礼被徐家拿到把柄,徐邦瑞可是丝毫不会手软,肯定要想方设法,把这位大中丞为难一番。
验过文书告身之后的谷夫子寻了个机会,将花继胤叫到外面,低声道:“花世兄,这次的事是你们办的不对了。花继荫乃是监生,他的生母也是能发卖的?就算要卖,也是神不知鬼不觉,远远的卖掉,让人无处寻去。你倒好,把事情做在眼下,又让这小畜生搬来救兵,这下几十个秀才的人证,换句话说,那就是铁证如山,到了哪里只怕都不好办。”
“这也是家母之意,小弟也没有办法。再说了,胡中丞也没反对啊,谁知道那小畜生是监生?他凭什么是监生,一个庶出……”
“噤声!”谷夫子做了个手势,“胡中丞管你家的事做什么?你们要发卖个妾侍,难道还要大中丞给你出个公示么?这是没有的事,再说谁知道这妇人根本不想嫁人,这种事也是能强迫的?若是闹出人命来,那时候是谁承担责任?看在咱们交情份上提点你一句,千万别提大中丞,否则就只好公事公办了。那告身我验过了,是真的。他真是监生。而且还是荫监,与你一样。你们两个在这方面,不分高下。你虽然是嫡出,但是若是欺压幼弟过分,也不成话。何况那小畜生有范进撑腰,这厮的难缠……你是不知道啊。”
谷夫子没法说明,自家东主接了京师刘拯的书信,可是在房里发了好几天脾气,为花正芳死的不明不白而发恨,可是偏又奈何不得。就算是刘拯那种半辈子混在公门的人,都看不出书信的破绽,胡执礼也不会有办法。沙氏母子又是铁嘴钢牙什么也问不出,他出于泄愤的目的对卖掉沙氏不反对,但是要他出来支持这个行为,也不可能。
范进这人的本事,胡执礼也通过书信了解一二,据说其是张居正的谋臣,乃至这次张居正夺情而未引起大规模反弹,范进居功甚伟。是以范进在东南不管怎么跳,只要没犯红线,胡执礼才不会去招他。花家对于范进,如果没有什么特别把握招惹上他,胡执礼也不会公开出来帮花家站台。
谷夫子又道:
“方才范进说了,打算要官司!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的,花世兄可要有个准备。”
“官司?他能打什么官司?”
“什么官司?自然是为花继荫讨公道的官司!说你家一个贪图家产,逼嫁监生本生母,迫节妇改嫁,这事闹大了,不管官司输赢,丢的都是令尊的脸面。到时候这事情闹的人尽皆知,花家人在县城乃至省城,只怕都要抬不起头来。世兄啊,你可要想一想,今天在场的是几十个秀才几十张嘴巴,他们到处去宣讲一通,你们在县城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功名还要不要考了?再说这事闹大了,丢的不是你花家的人,是真个句容的人!”
他顿了顿,又压低了些声音,“刘古那边,现在态度很有些暧昧,只怕想要息事宁人。巡抚衙门虽然可以压住县衙门,可是压不住一个理字。真让范进把事情始末传开,魏国公府如果介入,那时候就不是善了了。”
花继胤此时也渐渐明白此中利害。本来自己卖了沙氏,如果造成既定事实,也就没什么问题。人抬过了门,覆水难收,进退就在自己掌握。但是现在人没送过去就出了事,那主动权就到了对方手里。
另外花继荫的监生身份与学童大不相同,后者任自己拿捏管教,前者却是可以到公堂上说话。正如谷夫子所说,江宁这地方不同别处,巡抚根本做不到一手遮天。魏国公和镇守中官乃至六部衙门都察院,太多机构掣肘,胡执礼不敢太过偏袒,否则就得把自己也陷进去。
今天最大的失误,就是让一群人做了人证,目睹沙氏被捆成那样,更做实了她守节的决心。这些秀才本就是惟恐天下不乱的是非精,不问可知,必会把这件事大肆揄扬,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
在南方,舆论的力量有时比官府还可怕,舌头下面压死人不但是他们对别人的手段,别人用到他们身上一样适合。如果让全乡的人都戳自己脊梁骨,事情可就有些棘手了。
但是……要想解决只怕也不容易。至少眼下自己,可是没什么立场出来说和的。
就在他为难的时候,一名家人跑过来道:“老爷,文老员外到了。”
这文员外亦是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乃是句容极有影响力的乡绅。与花继胤是儿女亲家,自身在文坛也颇有声望。此时这么个人到来,倒是个救星。花继胤连忙随着下人来到门首,人到中年的文员外已经从外面走进来,见了花继胤却不亲厚,只略一拱手,脸色也很难看。开门见山问道:
“花兄,我在家里听了个谣言,说你家把老太爷的侧室强捆了上轿发卖?这谣言不知是何人传出,用心如此歹毒,你可要早做提防,把这谣言压下去,否则你家的名誉可要受损。”
“文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其中很有些隐情……这回仁兄来的正好,还要指望仁兄出面,代为说项一二,免去些不必要误会。”
“你我乃是至亲,此事是应当的。我赶过来,就是要把事情说开,不能让这种谣言坏了你我两家乃至句容的声望。人在哪里,我去见他。”
文员外进了房间,时间并不太长,就差了自己的仆人来请花继胤。等来到上房里,并不见文员外以及继荫,一问才知,两人在堂屋。花继胤不知这两人跑到堂屋做什么,只见范进坐在主位一脸木然,显得高深莫测,一时也猜不出交涉办的怎么样,只好来到堂屋里。哪知一进门,就见文员外面沉似水的看着自己,不等开口便起身道:
“花兄,你家的家事,老夫不便多管,这便告辞了。只是要说一句,小女的庚贴麻烦你归还于我,令郎的庚贴我稍后会派人送回。咱们两家的婚事,就此作罢。你若是不答应,大家便到衙门辩理!”
他说着话便向门外走,花继胤如同挨了当头一棒,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忙上前想要拉住文员外,不想后者毫不客气地一抖袍袖,打开他的手,冷冷地说了一句,“狼子野心!为了几文家产,连自己的手足骨肉都能加害,这等人家还想与我做亲家?”看花继胤的目光没了往日的尊敬,只剩了深深地鄙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