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表面看来吴石头对范进敬如神明,一听到是巡按老爷人就趴在地上说什么也不敢起来,又吩咐将村里所有的羊杀掉,给贵客煮羊肉羊下水来吃。当天吃饭时,老人让村里所有的男女都换上新衣参拜按院老爷。酒酣耳热之时老人举着酒碗当场连说带唱在火堆前跳舞唱着本地小调,十足一个没见过世面几句恭维就能卖命的乡下老汉。
他可以容忍自己的孙女和村里几个大姑娘一起为白面包公做鞋,或是在柴堆上唱热情如火的小调,由于喝多了土烧,范进身边一个随行来的护卫管不住自己的腰带,花言巧语地勾搭了村子里一个年轻的女子,拉着她的胳膊就钻了庄稼地,老人明明看见却不声张,还不许女子的几个兄弟去阻挠。范进甚至相信,自己如果晚上去摸他孙女的床,他都会装作睡着了没听到。
可他不管怎么热情怎么随和,就是不肯和自己谈正事、自己一提起行商以及蒙古的情形,他就一脸茫然,仿佛在听天书。如果不是名字确定无误,外加两方确实对上了暗语,范进甚至要怀疑是兵部的情报给错了。
倒不是说范进拿老头没辙,就看吴石头那孙女看自己的眼神,和那热情洋溢词句充满原始吸引力的小调,范进不费力气就能把她也拽进庄稼地里,从她嘴里也不难问出实话。可是他对那个能打死老虎自己长得也像老虎的女孩没兴趣,有郑蝉、薛五两个尤物在身边,那个丫头入不了他的眼,就连这靴子也是看着她和几个姑娘期盼的眼神不忍拒绝而已。
穿上这双几个女孩连夜赶出的靴子,也算是一种妥协,同时也是对吴石头的一个警告。自己在这已经耽误了两天,时间足够他孙女把一双半成品靴子做成成品,如果今天再不说出个结果,吃掉村子里最后一只鸡以后,自己的人就该出发去追大部队。他很重要,自己的时间也很重要,不能无限制浪费。
吴石头看着那帮后生操练,用烟袋虚点着:
“大老爷您看,豹子那娃娃练功很用心,这娃娃从小就想当兵,说是要靠武艺给家里搏个富贵。我打了他好几次,就是打不过来,他爹、他叔、他舅都是博富贵博到尸骨都没有收回来。吴家就这一根苗了,他还没成亲,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家就绝后了!绝后啊!”
范进咳嗽一声,“靠武艺搏富贵不一定需要拼命。即便是军队里,也有一些地方是不需要卖命也可以提拔的,主要还是看关系。比如给大贵人当护卫,不需要打仗,升的也快。”
“难啊。这娃脑子不好使,做事一根筋,哪个贵人要他啊。别说贵人了,连个中意他的女子都没有,这么大的年纪成不了亲,愁死个人啊。还有我那小花,多好的姑娘啊,能干活能吃苦身子骨结实,一看就是能生养的。要是过了门,生起娃来一准是一个接一个。”
“儿孙自有儿孙福,您老岁数不小了,别操心太多。谁都有自己的命数,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吴石头看看范进的脚,“这靴子做的结实吧?我也知道,样子土了点,针脚也不好,可是它都是真材实料。俺们山西不比京里,山多石头多,在这种地方鞋子好看没用,关键还是要结实。你从京里带来的靴子别看样子好,可是不结实。”
范进一笑,“只要样子好看就行了,谁管它结实不结实,大家都是体面人,谁还真等它穿坏啊,一旧就丢了。就像我带来的彩缎一样,论质地肯定不如家织布,可是要说价格,土布怎么也不如丝绸。”
“这是自然……自然。”
吴石头抽了两口烟,看着范进,“大老爷这是要走吧?”
“是啊,该动身了。”
“那张驴子家三丫头的事,您看该怎么是好?按说一个山里的女子,您给了二十两银子已经是天价了,娶她做婆姨也用不了那么多。可是张驴子家日子不好过,七个儿子全指望三个丫头换老婆,这破了身的就不好要彩礼……您看能不能再加点?”
范进一笑,“这件事错在我这边,犯错就要认挨打要站稳,人家要钱我就得给。一个黄花闺女不能随便给人睡了赔钱就完,我会让我的那个随从娶她,对她负责到底。我问过了,他并未成亲,也不曾对女子用强,最多是花言巧语了一番,这回让他兑现就是了。那小子人样子也还过得去,虽然没有大出息,跟在本官身边,每年也能挣一百多两银子,不算亏了那丫头吧?张家一家人接到京里住,安家费我来出。如果张家不满意,我就用尚方剑斩了我的手下,给三姑娘出气,再赔一笔银两。老爷子麻烦去问一句,他们是要做亲家还是要我杀人,经自佛口出,苦主怎么说我就怎么干。”
吴石头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疑似笑容的表情,一口残缺的牙齿在日光下一闪而逝。
“大老爷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是个爽利人也是个好人。三丫头那事一出,你就拿了银子出来赔偿。前些年兵部也来过一个官,跟你一样,带了几十个人,也是要出一趟边关。来的不是我们村,是前面那个上峡村,那村子里也是杀了羊喝了酒。等喝多了就管不住自己,当官的带头抱了个丫头进房,其他人有样学样。转过年来,那村里就多了几个孩子,到现在不知道爹是谁,那一晚上……全村的女人都没得好。还是我们造化好,遇到个好官。”
“我算不上好官,只是不想当个糊涂蛋。你说的那个人,想来也就留在这了。”
吴石头一笑,没回答这个问题,只将烟袋磕了几下。自言自语道:“福祸无门人自招,人人造化不一样,张驴子家那三丫头长得像头牛,却摊上个好男人。这事我做主了,那闺女嫁给范老爷的手下,银子给几两就完,只求他带张家一个小子进京,其他人留下。”
他又看看范进:“大老爷,你是不是以为我姓吴的不是个东西?收了钱却不肯说实话,也不肯为朝廷效力?”
“人各有志,我不强求。”
“到底是念书的,说出话来就是跟我们老粗不一样。我不懂这些大道理,就跟你说点我们乡下的土话。你那本本上,山西一共是十七路商帮对吧?我这是第一路,我不识抬举,大老爷就去找别人。”
范进没接话,只看着吴石头。后者朝范进苦笑一声,“我要是告诉您老,您手里那是份老黄历,十七路商帮,您能找到的就剩我这又臭又硬的老石头一个,您老该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