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见他不语,脸上又红了一红,“莫非不是月?莫非我认错了?我看着明明像月的呀?”怕被他笑话,遂一跺脚,扭身便要走开。
他在身后问:“你不识字?”
她驻足,垂首悄声说:“嗯。”想了一想,又道,“两个哥哥倒是上过几年学堂的。我们小户人家,是不会教女孩儿认字的。”
他向她招手,柔声道:“过来我教你。”
她矜持地站在原地不动,他定定看她,却不说话,等了许久,终于,她还是慢慢退了回来。
他一笑,指着纸上的三个大字,道:“这三个字是你的名字。钟月唤。”
电梯门打开,有客人站在门口,收起纷乱的小心思,整理情绪,换成笑脸,说了一声欢迎光临,伸手为客人挡住电梯门。等客人入内,按下三楼按键,将客人引往居酒屋内。电梯上升时,客人百无聊赖,扭头四处打量,电梯内空间狭小,连广告也没有张贴一张,看无可看,就盯着她的名牌,随意问了一声:“嗯,名字叫五月酱……五月酱多大了?”
五月微微一笑,说:“女生的年龄可是秘密哦。”
客人也笑,说:“五月酱的日语说得很好嘛。”
她摇头:“哪里,只会几句日常用语而已。”
“发音也不赖嘛。”
因为心情多少有些不好,对这样的对答厌烦不已,打了个哈哈,客客气气道:“谢谢。”然后就住了嘴,眼睛看望旁处。这样一来,客人多半会觉得无趣,也就不会再搭讪说话了。
其实,在她和客人的这一段对话中,大部分都不是标准应答。
在赤羽,客人的每一句问话,和客人的每一句聊天都是有标准应对句式的。当然,标准答案都出自妈妈桑美代。
客人们看见年经女孩子,仗着酒上头,再加上赤羽一贯以来的风气,自然是要想法设法调笑两句的。女孩子们最常被问到的就是芳龄几何老家哪里,还有就是有无男朋友等。
问到年龄时,标准答案有两三个。不介意的,直接告之即可,但诸如“我今年二十,生日在九月,属牛”之类的答案未免太过无趣。这时,不妨和客人卖个关子,跟他说:女孩子的年龄是个秘密哦。
瞧,这个答案就有趣得多。如果遇到穷追不舍的,也可以说:你猜猜看?我像是多大呢?
客人能不能猜中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句话会让你给客人留下调皮又可爱的印象。
所以,后者才是赤羽风格的标准答案。
问到有无男朋友的,能说实情吗?当然可以,随意就是。毕竟,你是服务员,又不是小姐,不靠卖艺卖-身吃饭。但是作为不成文的规矩,居酒屋的女孩子们不管年龄多大,不管自己早在八百年前就已经成为某个厨师的浑家,却都一律声称自己是单身状态。
为什么?why?なんで?原因自己想。
总之哪怕你孩子都三岁了,会打酱油了,也要羞羞答答地说:“哎呀,讨厌,干嘛问人家这种问题啦!”这时,还可根据当时的情景酌情配上相应的动作:捂脸,娇笑,或是脸上现出一团红晕——假如你可以的话。
总之答案要最后才能抛出:“人家男朋友募集中哦——”声音要拖得长长的。日语说得好的,还可以再加上一句,“请你帮人家介绍一个好吗?”
那些自命风流的老男人就会春心荡漾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那,你看我行不行?”
你能说他快退休、眼见着就要步入老年人的行列,说他黄面皮蒜头鼻、丑赛一头驴吗?当然不能,你最好这样回答:“可以啊,你正好是我喜欢的类型呢。可是,你家里的太太答应你和我交往吗——”
怎么样,不是狡猾又可爱?不是很撩人?
遇到问老家哪里的,也可直接告之。但还是那句话,太无趣。这时,来自安徽的就可以反问他:“你听说过黄山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吗?很美哦,山脚下有温泉,山顶山一年四季有云雾缭绕,犹如仙境。我家就在山脚下呢。”哪怕你家离黄山还有十万八千里,也可以这么回答他,反正你是安徽人没错。
他若真是那等孤陋寡闻之人,从没有听说过黄山这个地方,你就可以用手指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认真而又轻柔地写下“黄山”二字,最后叮嘱他一声:请记住我是黄山的由纪子真纪子美和子菜菜子,不要忘记我哦。
放心,这么一来,他肯定不会再忘记你了。除非那几天在他掌心写字的女孩子太多,而你长得实在不咋地。
而假如你来自陕西江西等地,你会傻到和客人说我来自著名的抗日根据地吗?当然不能这么说。和黄山同理,你可以和他说西安,说兵马俑,说大雁塔,说在华清池沐浴的杨贵妃,最后还可跟他说:“假如你哪天去西安旅游,我可以领着你四处观光哦。”
千方百计地给客人留下好印象,以此使他记住你,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吗?好处当然有,他订位子的时候,可能就会点名:“请给我安排在xx子负责的区域。”
接电话的人就会在店门口的订位白板上用醒目的大字写下客人姓名人数,最后再注明x号桌,xx子所负责的区域。
你的名字三番五次地出现在白板上以后,妈妈桑美代会看不到?店长们会看不到?她们注意到了,你加工资的日子还会远吗?
又或者是,客人某一次和妈妈桑美代聊天时无意中说起:“xx子是个有趣的女孩子,长得又卡哇伊,美代桑你真是太有眼光,太会教育新人了。”
恭喜你,你的工资是必加无疑了。毕竟,居酒屋和国企啦外企啦全然不同,在这里,工资涨不涨,涨多少,怎么涨,何时涨,全凭妈妈桑美代一句话。
可是,but,でも,这些可爱俏皮的标准答案,对于那些只会机械地背菜单、说欢迎光临谢谢光临的女孩子们来说还是不要想了。语句太长,太复杂,因此只能是那些说得来长句子的女孩子们的专属答案。
说你卡哇伊,你也必须夸他:“你也好帅哦!”问起你想找什么样的男朋友,你就说想找他那一款的,这样回答铁定不会出错。他戴眼镜,你就说喜欢四眼斯文男;他年纪大,你就说想找成熟稳重型的;他看着比你小,你就说你想来一场姐弟恋;他胖,你就说想喜欢有安全感的男人;他瘦,你就说你喜欢苗条身材好的。
所以,客人夸五月日语说得好,按照妈妈桑美代教的标准答案,她应该露出微微惊讶的模样,再笑嘻嘻地说:“真的吗?谢谢,好开心!哪怕你说的不是真的,我也很开心。”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句话一出口,一般都会引得客人会心一笑。你日语再好,能好过日本人?夸你只是客气或是无话找话罢了。
所以,在赤羽居酒屋内,不管客人问什么说什么,都有其对应的标准答案。但是,说的女孩子多了,而客人来的次数多了,摸透女孩子们的套路了以后,未免会有人心里生出无聊之感,从而不再问这些问题,听女孩子们千篇一律的回答。
但五月却不愿意按照套路去和客人说话,至于她怎么回答,要看她那天的心情了。除了有求于客人时偶尔会热络一点外,她一直都是客客气气却又疏离冷淡的,总之她认为做好自己分内事,对得起自己的工资即可。和那些客人之间,不论撩与被撩,都太无聊。
而久美子自从发现她在电梯内苦学日语苦背单词以后,五月就发现自己宿舍内的床铺时常会有被人翻动的迹象,开始她还以为自己是多心,但直到有一次撞见同宿舍的妙子正在偷偷翻看自己的一本书时终于恍然大悟。
妙子是久美子的老乡兼心腹,比五月早半年进赤羽,工龄长不了多少,业务能力也不见得有多强,但因为嘴巴能说会道,脸蛋也不差,而且深得久美子欢心,所以早早地就当上了领班。
书是关老师送给她的谷川俊太郎的诗集,诗集中她尤为喜爱一首名为《あげます》的词,说是词,莫若说是情诗,一首把女孩子的心事与心意都表达得淋漓尽致的小情诗,每每读来令人唇齿留香。她空闲时曾试图译成中文,但译了一半,但因为日语水平有限,总觉得失却了原有的韵味,只好作罢。
妙子虽是领班,但日语水平也不咋地,看不懂这本原版诗集,看来看去,只有那首词下面有五月的字迹,于是凝神去看,嘴里不自觉地就轻念了出来:“
曾啃过刚摘下的苹果,
也曾独自面向大海唱过歌;
曾吃着意粉一起闲聊过,
也曾吹起过大大的红气球;
曾低声呢喃喜欢你,
那以后——”
还要再往下读时,诗集已被夺下。明明做错事的是妙子,窘红了脸的却是五月,五月红着脸问:“我的书怎么在你手里?你看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一下我?”
妙子伸手揽住她的肩膀,笑嘻嘻地说:“看你枕头下塞着一本书,还以为是什么恋爱小说,想借来看看,没想到全是日语……看一下怕什么啦?又不是日记本!你翻译的不是很好嘛!”
那以后,她把自己所有看的书都塞到行李箱里锁了起来,但她日语水平颇佳,已经到了能够翻译小说诗选的地步一类的流言还是被妙子散播了出去。再以后,就有些女孩子们前来请教她,问题五花八门,诸如:“五月,我想和客人说‘我最喜欢□□ap里面的木村拓哉,可惜他结婚了,太伤人心了’这句话应该怎么说啊?”
还有这样的:“五月,一个色眯眯的老头子老是打手势对我说要带我出去吃饭,带我出去购物,我心里好害怕,应该怎么回绝他才不会得罪人,并让他下次不再对我说这些话呢?”
又比如:“五月,我好喜欢那个经常单身一人来吧台的那个叫菊地明庆的大叔,你能帮我去问问看他还是不是单身吗?我不好意思问,也不知道怎么问人家……嘻嘻嘻。”
其实这些问题去请教两个店长都可以,但有希子向来高高在上,不大和下面这些女孩子们兜搭;而久美子心思多,说话又刻薄,口头禅就是“小样”,问她,她难免就要说一句:小样,花头经还挺多,你喜欢木村拓哉?你回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尊容先。
所以,还是宁愿去问五月。
五月不堪其扰,恰好又被久美子调了上来,每天不再叫她去开电梯了。久美子的理由是苦差事不能总叫老实人做,应该大家轮流才公平。然后有事无事还爱和妙子轮流到五月的区域里转悠,留神听她和客人说话,看她有无再从围裙口袋里摸出单词来背,看她有无暗示客人帮忙去美代面前美言几句等等。
五月无奈,心想不过就是一个小餐厅的服务员罢了,每个月这点工资,至于吗?很想去和久美子说,你与其担心别人学日语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还不如自己去学学好,学好后不就一劳永逸、再也不用担心了吗?心里这样想,却也明白自己的处境目前的确不大妙,这样下去,搞不好又要和走之前的老路。
久美子多少还顾忌点面子,不会太出格,到她这里来,只是冷眼一扫,若无异状,则转身离去。过上个一时半会儿,再来转上一转。但妙子却有点毫无顾忌,上班时明目张胆地翻她的工作台,故意问她一些诸如“五月,日语的不自量力怎么说”之类的问题,下班后在宿舍里坐在她床上东扯西拉,看东看西。
五月明示暗示数次无果,在一次她又来东翻西看时终于忍无可忍,当着一群同事女孩子的面,冷笑着问她:“你到底要找什么?不妨直接说出来,我直接给你就是,省得你一天到晚在别人的地方乱翻。”
妙子下不来台,涨红了脸反驳说:“拜托!我在检查咱们店里的东西,看有没有被人丢失,你倒说说看,我翻的抽屉、店里的一桌一椅,哪一样是你的?哪一样是你出钱买的?再说了,你不做亏心事,干嘛怕别人翻?”转眼看见五月的上司洋子,发火道,“洋子,你怎么管理的下属?她还懂点礼貌不懂?你听见了没有?敢和领班这么说话的!”
老好人洋子把她拉到包房里,关上包房门,悄声劝她:“你不想在咱们赤羽干下去啦?看不惯她,就不理她好了,你以为我看不见她跑来咱们这里东翻西翻吗?我只是懒得和她计较罢了。一点点小事,至于撕破脸吗?首先,她是领班,你比她低一级,就算你日语比她好又怎么样?她背后的人是谁你知道吗?你得罪了她,就是和久美子过不去,久美子那人你不知道?”
来赤羽快满一年了,久美子是什么人,她当然知道。第二天的学习会上,久美子不点名批评说:“我听说最近有些人和同事合不来,闹别扭?我手底下是不允许发生这种事情的,请大家注意一下。老是闹情绪的话,轻者影响到你的考评,直接关系到你年底奖金,严重的话我可以随时请你走人。”云云。
五月心里暗暗冷笑。当天,她这边早早没了生意,就转身去大堂里转悠,转到妙子管理的吧台,见一个年老客人独坐一隅喝清酒,妙子则趴在客人旁边的吧台上歪着头和他说笑聊天。
每天都能见到的光景,每天都能听到的对话,每天都能遇到的客人。毫无特别之处,无聊到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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