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的莽莽荒野上,散着一些零零落落的篝火。火焰大都已经快要熄灭,只有灰烬掩映中炭火的余光在微弱地闪烁,在逐渐亮起的天光之下,显得更加暗淡。
最后一批仍然坚守在战场上的西陵将士,此时正围着零散的篝火,就在这荒野上休息。
他们今天本来已经被东仪军队包围,正在背水一战的时刻,但入夜的时候东仪军队突然停了下来,只是围着他们,却不再进攻。对方的说法是,念在他们誓死殉国的骨气上面,给他们一夜时间休息,然后再堂堂正正地战死沙场。
这些西陵士兵们都是抱着必死之心,也不在乎对方如何,多一夜的时间对他们来说正好。
东仪军队在距离他们数里远的地方,也已经就地扎下了营地,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大圈,截断了他们的退路,他们就是想临阵脱逃也没有地方逃。
晨光渐渐明亮起来的时候,在东仪军队的那个方向,出现了一骑人马。
那是唯一的一骑人马。马是赤色汗血马,人身上一袭玄色战袍,手中持了双剑,刚刚升起的晨光照在两把长剑之上,映出清泠泠的耀眼光芒。
“是东仪皇帝!”
这些西陵将士们征战沙场已久,大都在战场上见过绮里晔,一眼就能认得出来这个气场如妖如魔般的身影。众人猛然从地面上跳起来,刚刚还在睡觉的,也全都一下子清醒了。
绮里晔纵马缓缓地走过来。他的周围和后面一个人也没有,东仪军队们都停留在距离他很远的地方,泥黎阴兵则是连出现都没有出现在战场上,没有看到那显眼的金黄色。
西陵将士们看着绮里晔一人一马越走越近,都有些疑惑不解。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东仪皇帝还徒劳地想要来招降他们?但那又何必一个人走出来,手上也不会这样拿着两把长剑。
绮里晔在距离西陵军队不到十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以往妖异而艳丽得摄人心魂的面容上,这时只有一片寂静的沉沉死气,不带一点表情地开口。
“孤只有一个人,你们想杀孤的话,可以一起上。”
他的语气仍然很平,但就是那种没有任何情绪的语调,从骨子里面透露出一种无形的轻蔑来。
这种语气一下子便激怒了西陵众将士们。他们确实只是一群残兵败将,是西陵最后的军队,但也容不得对方这般轻视他们。他们这边有好几千人,对方不过区区一人一骑,竟然敢放出这么大言不惭的话来?
对方是东仪皇帝,而他们反正一心都是想要战死沙场为国殉葬,要是万一真能杀了东仪皇帝,那也是绝对够本。
“上马!东仪皇帝既然自己来找死,我们成全了他!”
西陵士兵们纷纷翻身上马,扬起旌旗,手提长枪,高呼着朝绮里晔冲过来。绮里晔手中的双剑横于面前,座下赤色汗血马嘶鸣一声,一对前蹄高高抬起,朝前方狂奔而去,冲入西陵军队的人群中。
双剑一左一右的剑尖从人群中划过,拉开长长一串汹涌飞溅的鲜红色血花,染成天际第一缕照亮苍穹的艳丽霞光。逶迤远山之上展开金色的万丈光芒,在群山之间拉出一道道光影鲜明的褶皱。滴血的锋利剑身之上,正承载着刚刚升起的朝阳,犹如那耀眼夺目的光芒透过了剑身,几欲磅礴而出。
……
夜色已深,漆黑的夜幕中没有一颗星子,只有当空一轮满月,硕大得出奇,朦朦胧胧地悬挂在夜空中。
满月的颜色并不是银白,而是诡异的橘黄,周围一圈雾蒙蒙的光晕,赤红如血染成。月光也不明亮,苍黄而昏暗,仿佛笼罩着一层妖异诡谲的雾气。月亮因而显得更大更模糊,带着一种像是悬挂在人头顶上的压迫感,犹如天空开了一只巨大的妖魔眼瞳,近在咫尺地幽幽俯视着人间。
月色朦胧,光晕成赤,为妖鬼凶灵出没之夜,必现血光。
盛京城外的荒野上,满地鲜血如川如海,映照着夜幕中的赤月红光,那妖异而鲜艳的颜色更加浓重万分。
地面上全是一堆堆横七竖八的尸体,堆积成山,山下便是大片大片的血泊。大部分被压在下面的尸体都是完整的,身上只有唯一一处伤口,在脖颈处或者心脏处等地方,干脆利落,一剑致命,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道浪费。
而在上面的尸体就远没有这般干净。身上到处都是伤口,满身浴血,断手断脚,死得惨不忍睹的不计其数,身边的武器残缺不全,很显然死前经过了长时间激烈的拼杀搏斗。可以想象那时的场面,是何等血腥而惨烈。
尸体上插着的断刀断枪,倒映在犹如镜面一般静止的血泊表面,原本银亮的刃尖,也被染成了鲜血的颜色,镀上一层赤红的光芒。
犹如地底最深处的炼狱朝人间打开,刚刚发生过巨大屠杀的修罗场出现在这个世界之中,血腥之气和阴煞之气冲天而起。
在这一片惨烈无比的尸山血海之中,只有一个还站立着的人。
那是一个血人。
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是鲜血,像是刚刚从血池中捞出来的一样,早就看不清原本的衣服颜色,甚至连面容都彻底被浓浓的鲜血所覆盖。
鲜血之中,只露出了一双眼尾上挑的凤眸,同样也是血一般的赤红色。然而此时那双凤眸却像是无力睁开一般,阖上了一半,占着血珠的睫毛直往下沉。
绮里晔靠在插在地面的一把长剑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那上面,才能勉强让自己站着不倒下去。
他的身上,最外面一层玄色战袍早就已经破成了无数块碎布,散落在战场上的无数血泊之中。里面穿的银丝软甲,在开始的时候还能替他抵御刀枪,但在无数次的利刃加身之后,坚韧无比刀枪不入的宝衣终于还是支撑不住,系着软甲的带子被割断,软甲也落下来掉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现在他这一身彻底被血染成暗红色的衣裳,是他本来白色的中衣。那些血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层层叠叠浸透衣服布料,染了无数重,早就分不清彼此。
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和猩红,尽管竭力地睁着双眼,却什么也看不清。干脆便闭上了眼睛,缓慢地从怀里取出一颗像是人类眼珠一样的球状果实,放入口中吞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上有多少处伤口,从好几个时辰前开始,他就已经数不清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流了多少血,要不是有能够强效止血镇痛,再生血液的赤血鬼目在,他早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了不知道多少次。
从蚩罗墓里面带出来的那些赤血鬼目,后来由东仪军队带到了战场上,做紧急救命之用。因为有泥黎阴兵在,东仪军队的伤亡率很低,这些赤血鬼目没有被使用掉多少,全都被他一个人带上了战场。
他在这一整天里,几乎没有停过一分一秒,更没有吃过东西喝过水,就是把这些赤血鬼目当做糖球一样来吃。
赤血鬼目在他的身体里面,飞快地修复着他的伤口,补充着他的血液,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身体在发出到了极限的扭曲尖叫声。但无论怎么快,却总也跟不上他受伤和流血的速度。
他的灵魂像是在另一个高度上控制着他的身体,完全感觉不到疼痛,每一个动作都只是凭借着本能和意志。本能的移动,本能的躲避,本能的杀人。
将近十个时辰的时间,他就是这样撑下来的。
十人、五十人,一百人、五百人、一千人……直至三千人的最后一人。
似乎是因为吞服了太多的赤血鬼目,他的身体已经对药效产生抗性,现在的这一颗吞下去,远没有之前一开始时的效果。他只是感觉摇摇欲坠的身体似乎稳了一些,睁开眼睛,眼前总算不是一片黑暗,但仍然晃动着血红色的阴影和光斑。
不过这已经没关系了,三千人他已经全部杀光,现在的身体状态如何,并不重要。
他望向远处,模糊的视野里,隐隐约约地看到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女童身影。
女童手中拿着一把巨大的笔,笔管是一根森然的长长白骨,笔尖不知是什么黑发毛发制成,看过去十有八九是人的头发,正以地面上那些血泊中的鲜血为墨,飞快地在地面上画着什么。
她每一笔下去,那些本来已经半凝固的鲜血,便像是活过来了一般,竟然自己哗啦啦地轻微流动着,随着她的笔尖落地,而自己跟随流淌过来,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时粗时细,时长时短的鲜血笔迹。
东仪的其他所有人,都站在这片修罗场的外面,一个个带着满脸的惊骇悚然之色,望着眼前的一切。
绮里晔禁止任何人靠近,以免影响三千生杀大阵的成形,所以他们只能远远地看着。天空中血月的光芒,和地面上血海的浓色,映照在整个天地之间,把他们的全身也都映成了血一样的赤色。
没有一个人发出任何声音,空旷偌大的荒野上,站立着数千个人,竟然只有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都望着战场中间的绮里晔和贺兰魑。贺兰魑小小的身影,在一片尸山血海中显得极为渺小,但她笔下的三千生杀大阵,却正在飞快地成形。
围绕着在最中心的绮里晔,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法阵,里面的士兵尸体和鲜血血泊,被一道道血迹连缀在其中,显露出一个个远古的神秘符咒的形状,繁复而又诡异,透着越来越浓的冲天阴气。
贺兰魑终于画完最后一笔,三千生杀大阵完整成形,她迅速朝后退了开去。
随着这最后的一笔落下,三千生杀大阵里面所有的鲜血,突然像是无数有了生命的血色水滴一般,开始缓缓地悬浮到空中。围绕着圆形的大阵,由慢至快,由低至高,哗啦啦地旋转起来。
地面上的大阵形状彻底消失,刚刚还流淌了满地的血泊,现在地上连一滴血都没有剩下,全部被卷到了空中。
就像是蚩罗墓中壁画上画的一样,那无数的鲜血血滴,在绮里晔上方的半空中汇聚成一片巨大的猩红色血云,低低地压在荒野的上空,遮天蔽月,颜色浓得惊心动魄。
“后面的天空!”
有人指着空中惊叫起来。血云之后的苍穹,已经完全换了另外一种模样,不是一般的黑夜夜色,而是一种纯粹而诡异的黑暗。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与其说是一种颜色,不如说是一种状态。
就像是另外一个未知的时空,充斥着仿佛能把人吸进去的恐怖力量,天地交接的地方,景物和光线都出现了怪异的扭曲,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正在撕扯和揉捏这个世界。
血月黯淡,天象妖异,通往冥界的大门已经在阳世打开。
天空中的血云在聚集到最浓的时候,陡然间化作血红色的暴雨,倾盆而下。
绮里晔站立在血云的下方,朝天空仰起头,闭上眼睛,浓浓的血雨哗啦啦地倾泻在他的身上,一下子便淹没了他整个人。
血雨全部落完之后,地面上只余一片鲜血的血泊,倒映着夜空中朦胧的巨大满月,血泊里再无绮里晔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