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每日都是如此。
那个场合,一般没有王昌什么事,所以他便行礼告辞。
刚站起身,却见郭宁手中整理的字纸总有百张上下,叠起来厚厚一摞。王昌的眼光,立刻被郭宁手中密密麻麻的字纸吸引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眼光扫过,便知那不是公务文书,而像是私人笔记之类,
奇怪,奇怪。郭六郎明明只是寻常士卒出身,字写得难看,却有这样的兴致,自家偷偷写了这许多东西?
须知大金的文学虽有其独特之处,但因南朝宋国对文字过界的法禁甚严,举凡种种书籍、经典,在民间流传的很少。军户能识字作文的,更百中无一。这郭宁郑而重之写了上百页的字纸,总不会在胡乱涂抹吧?
王昌忍不住问道:“郎君写的是什么?”
郭宁倒不藏着掖着。他将那些字纸直接递给王昌:“我每日里讲古述今,所说的一切,总得有个来路,有一脉络可寻。这是以这几日里花了些工夫,为傔从们编写了教材。王先生不妨看看,若有疏漏,还请指点。”
“教材?郭郎君真是有心了!”王昌愈发有兴趣,连忙端起字纸,一一翻阅。
只见那上头的字迹确实惨烈了些,有许多字都缺笔少划,还夹杂着一些古怪的符号。
上百页的字纸,被郭宁大致分为四类。
头一些是古时的厮杀征战的故事,包括炎黄、春秋战国、楚汉乃至汉唐时对匈奴、突厥的著名战例。战例配有大概的地图,图上有大大小小的箭头,约莫是表示大军行进的路线。战例之旁,又配了些诗句。
王昌眼神一掠,见到了“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他连忙看下一页,又见到了“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大金入主中原以后,颇得儒生效力。在华夷之辨上头,遵循的乃是北地儒门领袖赵秉文所言:“春秋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所以平时对什么胡、狄、夷等字句并不避讳。
可王昌总觉得,眼前这几句仿佛有所指,连忙再翻几页。这回所见,倒不提“胡”字了,选的乃是陈思王的白马篇中几句:“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王昌干笑两声,哗啦啦直接翻过十余页。
到教材的第二部分,乃是简单的数算,全都用军旅中事来举例,比如点兵、核粮、判断箭矢的余量、计算人马抵达某个定点的时间等等。
这里头,古怪符号就更多了。换了常人,可能一点都看不懂。
王昌虽然文学平平,在术数上真有几分本事。他略一凝神,便猜测出其中左右交错的两道斜杠,代表了术数中的“天元”;再看其中的运算过程,虽说不及精微的太、元,却有独出机杼的长处,较通常拿算筹排布的方法,要便捷很多!
郭宁,区区一个边疆正军而已,怎能有此见识?
王昌再往后翻几页,纸上的图画更多,字也更密集,讲的竟赫然是国朝、南朝宋国、西夏、大理等地的风土人情、逸闻掌故。
那些异国之事,王昌是不懂的,于是便拈起讲述大金的那几页,只一着眼,便见到了当年女真大军南下攻掠屠戮的经过,乃至与宋将岳飞、韩世忠等人的厮杀,见到了各路统军司、招讨司的分布、沿革。
再看其中提到大金各路的风土,及至山川、河流、形胜之所的概述,竟与王昌少年时游历所见,一般无二!
王昌不再继续看下去。他猛地把字纸阖拢到一处,脸色变了变。
很明白的,郭宁在河北就学的高克忠高先生,真正是隐世的大贤!
如此大贤,竟无端死于乱世兵匪之手,自令人太息涕零。而以郭宁的虓虎之勇、英奇之略,再加上大贤传授的眼光见识,岂止如虎添翼?在这样的世道里,此人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想到这里,垂眼再看,那纸上一个个拙劣的字迹,竟也如刀枪剑戟挥舞,凛然之气逼人!
“郭郎君……”王昌举了举手里的字纸。
“先生有什么指教?”
“若蒙郎君不弃,今晚你和少年们讲述的时候,我也想列席旁听,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