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芬抱着张桑桑说自己不想嫁,她的人生还有那么长,为什么那么早就要被规划好,她不甘心。
后来,她嫁的那位军官官运亨通,节节升迁,之后又娶了好几房姨太太,她是最不受宠的一个,因为久未有孕,所以空有正室的名分,却没有正室的威风。
她过得不开心,每天牵着极不情愿的张桑桑在院子里遛弯,一圈又一圈,直到张桑桑指甲抓地不肯再走。有时候她会要他爬树,看着他攀着树干为难得不了的样子,她就会笑起来。哦对,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真的很好看。
后来,张桑桑也会自己爬树,为的就是看她笑一笑。
可十年后的一天,她忽然就倒了下来,再也遛不动张桑桑,再也看不到张桑桑爬树的样子了。
张月芬得了重病,肺结核,病情来势汹汹,大夫说她是郁郁寡欢,忧结于心,怕是不怎么好治,而且这病会传染,一定要隔离治疗。军官丈夫很干脆地放弃了治疗,写下一纸休书,说是明日就将她送回娘家。
半夜里,张月芬一个人在床上痛哭出声。
这是张桑桑第一次见她哭。
张桑桑跳上床,伏在她身边。张月芬抱着他,眼泪不断往下落,她说,她在出嫁的那两天,见丈夫一身的好骑术,英姿白马,那一瞬就彻底爱上了丈夫。丈夫不喜欢她那强势的娘家,只是想仰仗她父亲的财力为自己的仕途铺路,所以在利用完后一脚将她踢到了一边,再不理会。她也试图想要争取一下,听别的姨太太说他最近腿脚不爽利,连外国大夫都看不好。她就偷偷地跑出去,特地去了外人说的很神的郎中那里求偏方,连着求了几天才求到,结果药还没有煎,她就病倒了。
张月芬摇着头,说她等了十年,最后等到的却是这张休书。她哭着哭着,大声咳嗽,几乎喘不过气。
张桑桑像是疯了一样,冲出房门狠狠地咬住军官的腿,军官死命踹他也不松口,后来是军官的手下开了枪,一枪正对张桑桑的脑袋。
他那时已有二十二岁,祸斗的妖力已然继承,他一口吞下了子弹,之后便喷出熊熊大火来。
这是他第一次使出妖力,不知道如何控制,那把火点燃了房子,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家里的所有人都逃了出来,单单除开张月芬。
张桑桑奔上楼,跳到床上,咬着她的衣角要拖她。可她却摸了摸他的耳朵,称赞他乖,还说她早已放弃了生念,并不愿意忍受病痛煎熬慢慢等死,还不如一把火烧死来得干净。她一边说一边从枕头底下拿出她亲手制的狗食系在他脖子上,指指门口让他快逃。
“对不起,桑桑,以后不能喂你了。”张月芬又哭了。
张桑桑无论如何都扯不动张月芬,他仰天嘶吼,想要变作人形,可这对于一只二十二岁的祸斗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的吼声在火光冲天的屋子里回荡。
祸斗不畏火,他不愿离开,一直陪在张月芬的身边,不断地吞噬着快要烧到屋内的大火,以为这样就能挽救张月芬的性命。可她却被大火带来的浓烟呛住,痛苦地咳嗽起来,张桑桑心急如焚,却无力帮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渐渐地、渐渐地停止了挣扎。
张桑桑呆住了,舔舔、戳戳,依然没有反应。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
昔日的少女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是没有了呼吸。
她不会再用奇怪的调子喊他“桑桑”,不会再看着他吃那些奇怪的狗食,不会把他摁在浴桶里洗澡,也不会……再用怀抱来温暖他。
时间溜走,八十年过去了,张桑桑早已拥有了人形的实体。长长的时光里,他在各个地方游历,从东方到西方,自极南到极北,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
他想去张月芬的墓地前看一看,太久没有回来,他不认识路,想要逮一个人问问。刚要开口,却没有声音发出来,这才想起,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他走了几条街,忽然在街角看见一个蹲在路边的小姑娘,手里拿着肉包子,撕成一丝丝,仔仔细细地喂着流浪狗。
没来由的,他就开了口:“你好……”
被他叫住的小姑娘回过头,张桑桑呆住了,忽然就落下泪来。
——八十年,我又见到你了。
小姑娘在这一世也姓张,单字一个颜,但却是贫困潦倒,父母离异,母亲在纺织厂当工人,工作辛苦,收入却微薄,几乎负担不起女儿的学费。
张桑桑想了许多办法接近她,最后就租下了她隔壁的房间,每天得空就串门,帮着张颜干些家务活儿,洗碗、洗衣甚至是倒马桶。
小姑娘过意不去,总问他为什么这样帮她。
一开始,张桑桑说是邻居一场,再后来这个理由也站不住脚了,他就说张颜长得跟他妹妹特别像,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小姑娘相信了,留着眼泪说愿意做他一辈子的妹妹。
张桑桑没有接话。
本来,他以为可以守着小姑娘一辈子的,就算是看着她再做一次新娘、成为一个母亲也无所谓,只要小姑娘可以笑给他看就好了。
如果嫁得远了,他就再租到离她近一些的地方,然后设计好在路上巧遇的桥段,之后又可以光明正大地以哥哥的身份呆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