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头一次听说。
大房的状况她是知道的。当年老太太知道自己大儿子怕是不能长久,所以择大儿媳的时候,只求是好人家的姑娘,对方的家世并不计较。王氏嫁过来的时候,八台嫁妆都是空了一大半的,只在底下虚虚的铺了一层,哪里可能有甚么铺子田庄还有银子?
不过,老太太怜惜王氏,除了每个月的月例外,还另行贴补她不少。且大老爷故去后,大老爷名下的那些铺子就归在了大少爷的名下。老太太怜惜大房没了主心骨,大房的日常嚼用是从公中出,并不用花她们自己的钱。认真算来,王氏那边应该有不少的银子攒下才是。
怎的还要求到她们头上来要银子了!
更何况,她们怎么以为那国子监是有钱就能进的?
庄氏虽性子急了些,可看到王氏和五姑娘这样费心为郦大少爷求个前途,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为人父母的,哪一个不是希望子女好呢?
虽然老太太之前讲过一遍了,庄氏还是耐着性子说道:“这两年国子监并未收捐监的监生。大嫂不妨再等几年。”
谁知王氏并不肯依,“涧哥儿之前说过了,有人可以帮他,只要银钱够了就好。还请四弟妹帮个忙。往后我将银钱慢慢还你就是。”
庄氏还欲再言。旁边五姑娘忽地矮下了身子向她行礼,眼神哀戚语气悲凉的道:“求四婶婶帮帮我们吧。往后我若是得了势,必然不忘记婶婶的大恩大德。”
她不开口还好。她一说话,庄氏的神情立刻变了。
庄氏肯对王氏好好说话,是因为这些年来大嫂照顾大哥照顾子女尽心尽力,她都看在眼里。
可五姑娘不同。
这五姑娘昨儿才刚算计了她的大女儿,如今却还胆敢来求她?而且,那语气看着好似笃定了国公夫人的位置是她的?
庄氏是个脾气冲的,看到五姑娘惺惺作态的样子真的是连点脸面都不想给了,直接转身走人。而且她还不忘叫上四姑娘和郦南溪,让女儿们紧紧跟在自己身边。但凡五姑娘想凑过来,她都直接冷冷一眼把人给逼回去。
王氏看不得五姑娘受这样的气,拉着她的胳膊就要让她离开。
五姑娘却不肯。
二房是指望不上了。三房的三老爷是帮着家里处理庶务的,从他手里过的所有银钱他都会找了老太太过目,因此三房那边也没法帮忙。
只能是四房。
郦四老爷在江南做官,四房的银钱都是自己攥在手里的,除了每年送来郦府给老太太的那些外,想必还有不少。再看四房母女三个的穿戴,定然手里有许多银钱。
五姑娘昨日里就和母亲商议过了,若是老太太不肯相帮,该如何处理。当时她们就决定好了要转而求助四房。因此之前来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院门口遇到了四房母女才会那样亲热。
谁料到四房的人居然这么绝情?
五姑娘看着庄氏她们离去的背影,收起了之前温婉和顺的样子,轻轻的冷笑一声。再看王氏脸色颓败的模样,她低低与王氏说道:“母亲。但凡想要做大事的人,就必须要经受磨难,不能因了一点小事就不做了。你不想哥哥出人头地?你不想我在国公府里做当家太太?”
王氏就有些犹豫,“可她们明明不肯……”
“一次不肯,就求两次。两次不肯,就三次。”五姑娘道:“她们等下是要去翡翠楼么?那我就去翡翠楼里寻她们。我就不信她们丝毫都不顾及四叔的名声。”
她朝着郦南溪她们的背影望过去,眸中渐渐凝起一股恨意,“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我看她们怎么拒了我们的请求。”
王氏欲言又止,最终在五姑娘坚持的目光里,她轻轻点了点头。
商铺林立的大街上,一辆极其普通的黑漆马车快速驶来,穿过两条巷子,转了个弯又消失不见。驾车的车夫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只是头上戴的斗笠边缘压得低,看不清面容。
重廷川坐在马车中合目沉思。
他刚从宫中回来。见过皇上后,吏部尚书恰好与他同路而出,两人就低声说了几句话。听尚书的语气,好似皇上最近要开始严查江南。
重廷川暗自思量着,到底要不要和小丫头说一声。初时觉得说一声为好,但仔细想想,又觉得郦四老爷为人耿直清正,应当不会有事。
他正这般凝神考虑着,却听驾车的常福扬着调子低低的“咦”了一声。
重廷川抬指叩叩车壁,“何事?”
“爷,咱们还去不去翡翠楼了?”常福答非所问的说道。
重廷川本打算去翡翠楼,但刚才和吏部尚书谈论之后,他打算即刻就去严阁老那里一趟,问问那事儿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因此,去翡翠楼的事情他就推迟到了下午。
如今听了常福这一问,重廷川冷声叱道:“有话直说。莫要绕圈子。”
常福忙道:“属下刚才瞧见郦七姑娘——”
车帘刷地下被从里打开。
“如何?”
常福扭头看了眼车内重廷川神色冷峻的模样,唬了一跳,赶忙回过头去继续看向车子前方,急急说道:“郦七姑娘去翡翠楼了。”
重廷川的脸色和缓了些许。
他将车帘慢慢放下,语气清淡的说道:“转弯。去翡翠楼。”
至于严阁老那里……
不若下午再过去罢。
郦南溪和母亲姐姐到了翡翠楼的时候,差点就要认不出这个地方了。
在她的记忆里,翡翠楼坐落在街角处,有十几间屋子,仅有一层高。每个房间都装饰得清雅至极,挂了山水画,燃了淡淡的香。
如今再望着这富丽堂皇的四层楼,郦南溪很有些缓不过神来。
缓步走在其中,四顾去看,依然可以嗅到隐隐约约的燃香味道。但是很显然,屋里的清雅山水画已经不见了。
如今每个屋子皆是雕梁画栋,极尽华丽。用了上好的梨花木做柜架,柜架的边缘包了一层金箔。还没看到首饰,就先被那金黄的色彩闪花了眼。再一细瞧,金箔上尽都雕了细致的缠枝花纹,竟是异常的精美。
柜架和柜架间竖着一人高的十二扇大屏风,屏风上用的是苏绣双面绣,即便是郦南溪这样从江南待惯了的,见到那精致绝伦的绣工亦是忍不住啧啧赞叹。
步入茶室刚一落座,就有人捧了清茶上来,又有人用盖了红绸的如意纹托盘捧了几样首饰进屋。奉茶之人与捧盘之人却并非是原先店里那般的少年,而是几名穿了一模一样服饰的中年女子。
为首的捧茶女子笑问道:“不知太太姑娘们是要自己去屋子里挑选,还是由我们捧了来一样样过目?”
刚才往这边的茶室走时,不经意间看到的那些隔了屏风的屋子也让庄氏起了好奇心,问道:“去屋子里怎样?这里看又怎样?”
“这里看的话,怕是要花费许多时间才能看完其中一类。”女侍笑道:“若是进到屋子里,则可以在柜架上详看,花费的时间要少上一大半,且能尽快寻到自己中意的首饰。”
庄氏有些不喜那样的做派。若是很多首饰挤在一起,自己要走过去亲自看,那翡翠楼和普通的金玉小店有何不同?就打算在茶室坐着,等女侍捧过来瞧。
四姑娘却有些动心,想要去到屋子里去看,这样的话节省了时间不说,也能进行个对比,瞧瞧到底最中意的是哪个。
女侍笑道:“之前就是有许多年轻太太和姑娘们不喜浪费太多时间,所以掌柜的才作了这样的调整,布置了许多柜架。”
“那么这里的装饰、货架样式、屏风,还有安排女子出面招待客人,也都是你们掌柜的主意?”郦南溪忍不住问道。
这里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大俗当中有着细腻的雅致,相互对冲之下,有着奇异的美感。
郦南溪当真不知该如何评判才对。这让她对这般布置的人起了些好奇心。
女侍显然没有料到郦南溪回这样问,笑着回道:“掌柜的只是提出了柜架的主意罢了,其余的装饰之类,却都要听东家的安排。让女子负责招待客人,亦是东家的意思。”
“那你们东家……”
“我们并未见过。”女侍说道:“东家不愿和女子打交道,我们从未见过他。”
郦南溪就没再追问下去。
四姑娘想要挑个成色好的玉镯。玉的好坏差别很大,四姑娘还无法自己分辨得出,好说歹说之下总算是央了庄氏答应下来陪她过去选。
郦南溪不想要镯子,想挑个轻巧些的手钏,而玉镯和手钏刚好不在同一个房间里,她就没一道去。
庄氏让那女侍陪郦南溪挑选。
翡翠楼为了保证店里的清净不准丫鬟婆子进入,只让太太姑娘们进屋。且因着都是女眷来选购首饰,所以现今这里的店伙计也全是女侍。女侍们都是身家清白面容和善的妇人,翡翠楼名声在外,再怎样也不会薄待了客人,庄氏就放心的和四姑娘先行离去。
郦南溪和母亲姐姐道别之后,边往放置手钏的屋子行去,边和女侍随意的聊了几句。待到送她入屋后,因着每个屋里都有相应的女侍随立在侧,女侍便未多待即刻退了出去。
郦南溪进到屋中刚刚拿起一个较为顺眼的玛瑙手钏,就听不远处响起了个万分熟悉的声音。
“母亲,也不知道七妹妹去了哪里,既是问不出来,不若我们每间屋子挨个找找吧。”
听到五姑娘就在近处,郦南溪下意识的就觉得不好。有心想要去寻姐姐和母亲,偏偏放置玉镯的屋子与这里离得太远。
屋里还有几位太太在挑选首饰。
郦南溪放轻脚步绕过她们走到屏风边,悄悄探身往右边看了一眼,便见五姑娘正往一个柜架旁行去。那里和郦南溪这里在同一个敞阔的屋子里,不过隔了两扇屏风和一个柜架的距离罢了。
郦南溪知晓五姑娘特意寻了她们是为了什么。如今她孤身一人势单力薄,不愿此时与五姑娘她们遇上,就轻手轻脚的走出了屋子。
因着五姑娘刚好在她右侧的方向,未免自己行走的时候被五姑娘看到,郦南溪出屋后特意往左转。可是走了一步她才发现问题——这屋子已经位于最左侧,无法继续往左行进。只能右转,或者是走上眼前的那个楼梯。
郦南溪不知二楼是作甚用处的,刚才也忘记去问女侍。
时间紧急,若她再不离开的话,等下五姑娘出来怕是就要看到她了。
郦南溪当机立断选择了上楼。
一口气往上迈了十几个台阶,刚刚走到楼梯的转角处,垂眸间她就看到五姑娘的身影出现在了刚才那屋的门口。
郦南溪实在不愿这个时候见到五姑娘。生怕自己站在转角的地方也被她发现,索性直接冲到了二楼去。
二楼所有的屋子都门窗紧闭。
郦南溪原本也没打算硬闯人家的屋子,只是想暂避片刻罢了,故而扫了一眼发现都关着就也没有回头再看。而后专心的估算着时间,想着趁五姑娘不在这里近处的时候,她再跑下去尽快和母亲姐姐汇合。
只是不知姐姐和母亲有没有已经被她们寻到?
郦南溪顿时懊悔起来。自己刚刚只留意着避开五姑娘,却不曾想若姐姐和母亲遇到她们该怎么办。
她赶忙拎起裙摆准备快速跑下楼去。谁知道刚刚迈开步子还没来得及开跑,她身后的屋门忽地从里打开。一只有力的大手拉着她的手臂将她拽进了屋里。
郦南溪惊愕之下差点高声呼喊。谁料这时耳边却是响起了一声紧张的询问。
“怎么在这里?可是遇到难处了?”
这声音极好辨认。虽然郦南溪统共没听过几次,却印象极深。
她身姿僵硬的一点点转过身来,费力的仰起头,望向面前高大的男子。
郦南溪想要责问他怎么能对个姑娘家拉拉扯扯,偏偏看着他担忧的样子,那些责问的话又有些说不出出口。结果欲言又止后就成了沉默不语。
重廷川看她小脸苍白无比,眼里满是慌乱,不由也着急起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可是遇到麻烦了?”
他的身上带有一种莫名的气势。让她不由自主就信任他、不疑他。
郦南溪下意识就道:“有人在寻我和母亲姐姐。我不愿让她们找到我们。”
五姑娘的为人,她是信不过的。先前在家里拒绝了还不算完,如今竟是费尽心思的跑到翡翠楼里来找她们。郦南溪总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若是和她们当面对上,怕是会有麻烦。
重廷川刚才已经知晓了大房人的到来。听郦南溪这样说,便道:“我寻人将她们遣走。”说着就朝后一招手。
郦南溪这才发现那唤作常福的侍卫头领也在。还有一个男子,她没见过。
此刻她已经完全缓过神来,深为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那两句而懊悔。再怎么样,将自己的为难处境告诉个陌生人都是极其不妥当的。
郦南溪赶忙拒绝道:“多谢大人。不必大人费心,我能处理好。”而后她急急的福了下.身就去拉屋门把手,“我还有事,需得赶紧离开。还望大人见谅。”
拽了好几下,门都纹丝不动。
郦南溪愕然抬头,才发现男子一手撑在门板上,竟是用手将门牢牢按住了。
“大人,我很急,我……”
“让常福去。”重廷川手上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他能应付得了。”
“可是……”
“没有可是。”
重廷川剑眉紧拧。他看着女孩儿娇小的身材,一想到她将要被旁人为难,神色便愈发冷冽起来,语气亦是更为沉郁。
“你孤身而去,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