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段土堤。
庐山寺是京都一座很古老的寺庙,一开始是在差不多七百多年前的天庆元年由高僧慈惠大师所建,当时并不叫这个名字,在四百年前,高僧觉瑜将寺庙迁到了京都船冈山,并且为了呼应中国的山刹,而特意将寺名改成了庐山寺,这个名字也一直流传了下来。
然而在战国时代,庐山寺所在的船冈山又不幸成为了细川家和山名家对战的战场,并且在一次大战当中被焚毁。
一直等到丰臣秀吉开始重建京都,庐山寺才得到了复兴,地址也被迁到了京都北区的通广小路。
由于这里位于京都的郊区环境幽静,而且周边种植了大量的樱花树,所以这里也成了京都公卿圈子内的一个风雅之地,每年一到春天,就会有一些高位阶的公卿在此地召开宴会,休憩赏樱。
此时,在寺内所截取的一段土堤上,正有一群人身处其中,登高赏樱。
从这里放眼望去,寺内寺外漫漫白樱盛开,远远望去就好像粉红色的锦簇,堆砌在天地之间,点点樱花雪白中透出红晕,五片花瓣中簇拥着鹅黄色的花蕊,一丛丛、一簇簇的,像漂浮在蓝天上的白云,又像一朵朵落在树上的雪球。
已经就快天黑了,下午清凉的风在山林和街道之间激荡折冲,把一片片花瓣徐徐的打落了下来,美丽的花瓣在空中轻舞。在金黄色的霞光的照耀下,那舞蹈起来的花点们犹如汇聚在一起,有的像夏天傍晚的火烧云,色彩鲜艳,使人目眩神迷;有的像初秋早上迷迷茫茫的晨雾,隐隐约约、虚虚幻幻的。晶莹幻彩,若隐若现,演绎了一幕幕人间虚华。
日本人,尤其是自命风雅的公卿特别喜欢物哀,喜欢在清冷萧索的景象或者繁杂变幻的景色当中感叹人生无常,而这种漫天飘散樱花,在刹那的风华当中转瞬即逝的景色,最是符合他们的心态和审美,拨动了他们的心弦。
“樱花散落,倒映人间蹉跎;去日苦多,难知哀乐因果;此世浮浊,无尽荒唐萧索;我心悲惑,又能与谁言说!”
在这如同画卷一般的景色当中,一个年轻人突然高举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一边高唱一边昂首将酒倒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这么一歌,马上就得到了旁边人的应和,另外两个年轻人也纷纷跟着唱和,然后同样将酒灌进了自己的嘴里面。
这几个年轻人,他们大喇喇地坐在樱花林里面,中间放着一张矮几,几上摆了不少酒,还有一些点心。也许是已经喝了不少酒的缘故,他们的脸上因为微醉而有些发红,神态呆滞,语速也不太流利,甚至在激动之处还流下了眼泪,从种种迹象看来,这就好像三个爱好风雅的年轻公卿后人,在午后浅酌聚会一样。
然而,他们并不是一般的年轻人,以他们的身份,可以说是现今京都公卿当中顶尖人物。
仰天长歌,满怀伤感的瘦高年轻人,就是如今的朝廷左大臣、摄政一条兼遐,而旁边附和他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右大臣二条康道,另一个则是内大臣鹰司教平。
一条兼遐,是藤原北家几个最重要的分家(可以担任摄政关白的摄关家格)之一的一条家的当主,现在也是藤氏长者,一族族长。
而其他两个人,分别也来自同为摄关家的二条家和膺司家。
日本在中古时代,仿照唐代的官制,设立了一套自己的官制——律令制,在律令制体制下,官僚被分为负责祭祀的神衹和负责政务的太政官,而太政官的顶点就是太政大臣,因而又被仿照唐朝的习惯被称作为相国,太政大臣作为最高等级的臣僚,朝廷一直都很少封予,在丰臣秀吉之后,已经几十年都没有人担当此职了。
太政大臣之下就是左大臣和右大臣,这两个官职也依照唐朝的习惯被称作了“左仆射”、“右仆射”,其中,左大臣的地位要稍稍高于右大臣,所以在没有太政大臣的情况下,左大臣就是朝廷整个官职体系的顶点。
现在,一条兼遐就是任职左大臣,也就是公卿当中官职最高者,并且因为尚且九岁的兴子天皇年幼,担任了摄政一职。而二条康道和鹰司教平则是位列与他之后次序的右大臣和内大臣。
他们三个人就是现在朝廷官制当中的朝官顶点,可以被称作“三公”了。
不到三十岁的内大臣,不到三十岁的右大臣,不到三十岁的左大臣、摄政,这就是如今日本朝廷当中官职最高的三个朝臣。
这看起来确实十分可笑,三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就能当上最高的职官,但是实际上却不足为奇。
自从在八九百年前藤原家排斥掉了其他外姓的朝臣,专权并且垄断了朝政之后,最高级的朝官必须由藤原家的后裔来担任就已经成为了不成文的规矩。而藤原家在经过千百年间的繁衍当中,也生出了数量极大的后裔。
朝廷的官职虽然多,但是毕竟是有限的,而且高级的官职数量很少,所以在经过多年的演化之后,藤原家就内部分化出了好几个等级的分家。
只有最高级的分家才能成为藤原氏的族长,被授予摄政和关白的头衔,这就是五摄家。而五摄家之下,最高等级的有九个家族,他们可以最高做到左大臣的职位(但是坐不了多久就要让位),这就是九清华,接下来还有大臣家羽林家等等家格,每一个档次最高能当的官都有了明确的规定,这样藤原家就实现了内部的分化。
这几个年轻人都出身于五摄家,自然从一开始就在朝廷体制内升官极快,一下子就爬到了顶峰。
同时,因为朝廷大权旁落的缘故,幕府一直都掌握着日本的实际权力,所以朝廷的官位头衔和藤原摄家的血统虽然听着好听,但是实际上也没有多大用,什么权势都行驶不了。所以哪怕是五摄家的人,也都对这些官位兴致缺缺,当个几年就辞任了事,让给晚辈继续当官。这些年轻人虽然当上了左右大臣内大臣,但是实际上的公卿领袖,是九条家的当主、同样当了几年左大臣和关白的九条幸家,他如今快五十岁了,是五摄家各个家主里面的最长者。
也就是因为这些原因,这些年轻人才得以这么快就爬上了朝廷体系的顶点——虽然对他们的抱负来说,这其实没有多大意义。
他们心里都还记得多少年前藤原氏担任摄政关白,统揽大权施行朝政时的赫赫权势,再对比如今朝廷只能在江户幕府的桎梏下默然承受屈辱的现实,肯定都充满了无法言说的苦闷。
没错,自从五百多年前源赖朝打败了平家并且建立幕府、自任征夷大将军独揽大权之后,原本互相对立,甚至之前还爆发了多次冲突的皇族和藤原氏,就一起陷入到了成为傀儡的困顿局面当中,不仅政治权力被剥夺,经济上也收到了极为严厉的限制,就连天皇本人也不过是在幕府的施舍下拥有万石的土地而已,还并不过稍微大一点的大名。
更有甚者,随着时代的推移,幕府的实力越来越大,到了德川幕府的时代,幕府已经基本上无所顾忌了,德川幕府为了限制朝廷和公家的权力,特地颁布了《禁中并公交诸法度》,头一条就明文规定“天子诸艺能之事、第一御学问也。不学则不明古道、而能政致太平者末之有也”以及“和歌自光孝天皇未绝、虽为绮语、我国习俗也。不可弃置云云。所载禁秘抄御习学专要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