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那一咖的征粮手段,那是耍横又讲理的。一旦遇到粮仓就直接开仓放粮,强买强卖得招人恨,但人家朝廷给出了高出市价三成的价格,还会按册上人口给大户留下富裕的口粮,只是不给人讨价还价谋求更多的机会而已。
就冲着这三成,燕南越他们来了,别的粮商来了。但是现在,程烈不走寻常路了。
他守着这么个有高山险隘却良田廖廖的地方,不去富庶的锦城不说,还非得先在价格上搞起了花活。
他先前给出的官方报价那么低,完全没有说服力,所以程烈那边一直也收不到什么粮食。据说他丫的就没以这个超低价收到一颗粮食。
这么忽忽的没了两成,谁肯卖呀?粮商们不动,乡民们当然更不动。他们这时节将种粮一去,谁家还能多富裕?就算有,价格不理想就自己囤着呗,十万火急等钱用的,还真没让他碰上。
程烈也没一直硬挺着,过了几天见官仓颗粒无收后,他开始涨价。虽然涨得让人很无语:一石大米涨价十文钱。
一石大米啊,按现在得一百多斤啊,给涨价十文钱,三个多烧饼嘛。这也算涨?
然后一天接一天的,他天天给涨十文钱。
这是好势头,天天有得涨,就天天有盼头啊,这么着下去也不错,过一阵子就能将定价低的那两成补起来呀。
谁知不等人高兴,这么连着涨了几天之后,这位忽拉又把价格拉回从前了。
砸得人心凉啊。
然后凉几天吧,他又开始十文十文的涨,再让你怀揣上芝麻绿豆大的盼头,然后再降。
从程烈入蜀,到武梁接到信儿过来与燕南越汇合,这前后也小二十天的样子,程烈这里已经涨跌几个来回了。
他这是在明明白白告诉人们,价格最高也就这样了,逮着高点赶快出手,否则过期不侯啊。
这是要将耐不住性子的人三振出局哪。
不过这种震荡吧,有经验有实力的商家没谁怕的。你程烈是来征粮的吧,你这么弄来弄去征的粮在哪儿呢?朝廷不催粮吗?商家等得起你等得起吗?
总之他怎么玩都可以,只要不以这么低的价格强行开你的粮仓,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但是这样的情形之下,粮商们也是没事可做唯余观望了。继续收粮?没人敢。沽货走人?没人愿。
于是大伙儿的目光都盯着茂阳,盯着程烈,打探着这种钦差大人的一举一动,以期能预判他未来的举措。
然后,有人就发现了第二件事。
程烈似乎带了不少兵丁入蜀。
有多少人说不清楚,只知道除了明面上他的护卫随从工作班子,他还在茂阳城里包下好几所大宅院,里面安置了许多便装的人。
那些人明显的北方口音,明显的一身铁血硬性,那气场那外形,都很难泯于普通民众。
那是北地兵丁。
在这件事上,程烈没有张扬,似乎也没有刻意的隐秘行事,他这些人是要拿出来用的,还要靠他们威慑地方官吏,威慑地方百姓呢,怎么会完全不让他们显露人前。
就是这件事儿,让粮商们有些燥动了。
这些后来加入的外地粮商,基本上从京城过来的居多,因为他们最先得到消息,最先行动起来。也有个别江浙山东等外地的,但这些人不管来自哪儿,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至少在京城里眼线灵活。
没谁不知道程烈的来头。
可是征个粮而已嘛,他这是想干啥?难道征粮遇阻,便要列阵开杀不成?
他想低价强征?
粮商们终于有些慌了。
象燕南越这样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就是这些慌张人士的典型代表。
武梁接到价格低两成的信儿后,一路上也是相当焦虑的。
但知道程烈搞出的这些后,她倒是稍稍松了口气。
她原本以为,是朝廷要低价强征来着。
还寻思着各种可能的理由。比如民风彪悍自成一派对朝廷贡奉向来鸡肋的蜀地对征粮不满引得朝廷动怒,干脆强权来压?比如西南收粮价高那是因为逆王叛贼在那里出没,不出高价安抚着,民众很可能倒向另一边去而蜀地不必如此?
如今看来那些原来都是自个儿吓自个儿的胡乱猜测,这价格一波三折的,朝廷哪能遥控得这么及时,肯定是程烈鼓捣出来的动作。
对于程烈,武梁说不上了解,但有一点她确信无疑。
这位堂堂西北程家军少帅,跑来蜀地征粮,求不求财不知道,但肯定是求功来了。
并且看他带兵入蜀这举动,明显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式嘛。
所以他压粮价。国库空虚嘛,他当然是要用最少的钱,征最多的粮,那样才能给他争取到最大的功劳。
再看他带那么多人手,肯定是为了将功劳全揽,没准备分给旁人一星半点儿的。
如此一来,当地官吏可会高兴?
“茂城城守与程小将军关系可好?”
茂城地小,城守兼理政事,征粮肯定绕不过他去。
“没听说有任何动静,全是程小将军带的人手在做事。”城守除了给提供官仓外从不多话。程烈说什么价,人家就收粮处竖个牌子写个价格,改日价格再变,再竖牌子,并在牌子上言明遵钦差大人指示字样。
配合得很消极,不愿多沾手的样子,还隐隐有些撇清关系。——怕百姓骂吧。
所以,程烈是将收粮之事揽于一身,如果他不在,城守只怕也不会多操心此事。至少,武梁想不出他替程烈压价的理由。
程烈若能走开个月儿四十,蜀地的价格自当另一番场面。
到时价格炒高,你钦差再想来砍下一半,百姓不会愿意吧?粮商也有话说吧?
可是程烈带这么多人来,怎么会走?
除非,有更大的立功机会!
行不行总得试一试。
···
茂阳城。
收粮处两个闲散差人当值,却一个卖粮的百姓也没有。
程烈百无聊赖地在门外晃当着,心情着实郁燥。
没人来卖粮,他一点儿都不担心。现在只是价格被他压着了,一旦价格放开,想收多少收不到?如果等价格放到正常水平,那些储粮大户还不肯卖,他还会干等着吗?直接带人去开粮仓去。
到时候费小爷的手,儿郎们茶水劳务费,都给他从粮价里折扣去。
只是,不是说匪军流蹿作乱很嚣张吗,怎么一趟一趟地派人出去,却总也遇不着一股呢?
这要拖到什么时候去啊?万一到时候姓邓的又向朝廷催粮,他这里也只得匆匆把差使办了回去复命。只是这样的话军功的事可就和他不沾边儿了,那他岂不白白带这么多人过来了。
抬头看看天,日头晃眼,这一大晌又过去了,今天出去趟信儿的人还没回来。但愿有好消息吧。
正想着,忽然听到路旁有两个乡民在互相寒暄,然后就听到什么“山贼流寇”的话。
程烈心头一动,就叫了人来问。
才知道是城外五里多处有个叫格子坝的地方,那里有人进山打猎,被一队人抢了猎物。那些人都有武功,非当地口音,像山那边过来的流寇。
程烈正等流寇呢,得了这信儿哪肯放过。当下也没让惊动城守,悄悄的叫了自己人,跟着乡民去村上找当事人问个明白。
这一问,竟然发现了不得了的事儿。
被抢的猎人说,他其实只看到了一个人,那人外地口音,头戴斗篷遮遮挡挡看不清脸。见了他先是问路来着,问到榆城怎么走,等他指了方向,然后才抢了他的猎物。
猎人地头熟又山林经验丰富,知道那一块儿寻常难见人迹,一般人迷路迷不到这么深的山林里。并且他听声辩息,知道旁边林子里还藏着人,有隐约的人声,听动静似乎有小几十人的样子。
虽然不过抢了他几只野兔野鸡,但总归不是好人。猎人便想着得打探一下有多少人,到底什么路数,也好给村民们示个警让大伙儿有个防备。
谁知等他掩身靠近,竟听到那边有人发牢骚,说什么“主上让我们去榆城与他汇合,谁知却迷路到这鬼地方。那个引路的,就该早些杀掉才好……”
也不知道“那个引路的”,是不是指的他。猎人心里直突突,于是悄悄撤退,回了村急忙把这事儿告诉了大伙儿。
谁知道消息竟然传得这么快,这么半天的功夫,竟然传到了钦差大人的耳朵中。
蜀地人有不同的宗派,便有各种圣主宗主等叫法,便以为“主上”是什么教派里的尊称,叽叽喳喳讨论着是什么新兴的邪教啊,完全把杀人劫物不当回事儿呢,咱们要不要去围了林子拿人呢。
而程烈却因为这一个“主上”心里很不平静,不,他甚至有些热血沸腾。
一般的人物,不狂妄到一定地步,不敢让属下唤这么声“主上”,哪怕暗中。
毫不腰软地当得起“主上”这一称谓的,唯今上一人而已。
可在西南,那位从前的大皇子,后来被称为逆王,现在被唤作匪首贼寇的人物,虽然并没有拥兵自立,但他的手下依然无所顾忌的唤他一声“主上”。
会是他吗?
茂阳和榆城,也就隔着几重山而已。榆城虽也地属西南,但听说那里相当安稳,没有受到匪兵的骚扰,是远离了战场的一处城池。
大皇子身娇肉贵,虽然藏兵于山,但他本人哪有可能真的日日躲进深山老林里去。他静悄悄隐身在榆城,完全有可能。
怪不得邓隐宸出动了身边明的暗的各方高手,连自己都化身刺客入山探查,却总找不到正主儿。
若真是他,若能手刃匪首,可是至高一功。
程烈匆匆带着人去林子里追查,人当然早就撤了。
沿途寻迹追踪,至天黑,又遇到一家独居山腹的猎户。差不多的遭遇,被问路榆城,被抢了家中吃食。没有伤人,因为有人拦着,说什么“都别节外生枝啊,跟个山间猎户生什么气,有力气留给那些兵崽子……”
看来那伙人挺谨慎,听了一人指路不放心,非得再找人问了,这才放心的朝那方向去了。
程烈听着他们要对阵的是“兵崽子”,便觉得判断更对了几分。逆王在西南横行,但不越界招惹蜀地,大概一方面是因为蜀地人骁勇且善山林作战,他们惹上了也很麻烦。再者现在朝廷铁了心打压清剿,他们也不好这时候四面竖敌。
程烈也不报告城守,调了自己的人马,沿山道就一路追了过去。
沿路还发现了那些人或烧烤猎物,或吃喝拉撒歇息的踪迹。
只是在大山里绕了又绕,却最终也没找到人。
他本来想拿些活口,直接问出那主下的藏身所在的。就算那些人铁打的口风问不出个什么,拿下了他们也是小功一件。
不过现在也没关系,只要那所谓的“主上”在榆城就好。
——等确认程烈他们翻山越岭出了蜀地,往榆城建功立业,手刃敌首去了,武梁自然高兴。
果然立功心切呀,这么随便引引,就不加考证的去了呀。
果然手里人多就是好办事儿啊,尤其是那帮子镖哥们,给力呀。回头赚了钱,封红包。
不过话说,他们只是按照嘱咐去抢猎物食物小打小闹而已。按武梁的话说,反正如今粮食收不得卖不得,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搞点儿事引得茂阳城守警戒起来也好。免得让匪乱真入了蜀地作乱,到时候咱们粮仓可就跟着倒霉了。
他们若知道武梁是想逗引钦差,还敢不敢去玩还不一定呢。
那几重大山相当难行,骑马是不能够的,照这么走法,再问路寻人的各种耽误,到榆城怎么也得费上个十数半月的吧。那等钦差大人回茂阳,怎么也得月儿四十甚至更久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