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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嘴角的米再不擦,我看要发秧了。”候逢道抓过帕子直接扔给秋云,遮住她那张颇为喜感的脸。
微眀歪歪头偷偷看先生,她发现,先生好像,在笑。
秋云大窘,赶紧在脸上胡乱抹通,还好是冷帕子,刚好为羞红的脸降下温。
“谢谢你。”秋云将帕子递还微云,不好意思道。
“扔了吧。”候逢道瞟过秋云耳后尚未退下的红晕,吐出句让人抓狂的话。
还好秋云已经习惯他的嫌弃,不然肯定会暴跳如雷。
薇眀收拾完残羹,沏壶茶放置几上,退下,过会儿厨内传来洗碗声。
此刻已明月升空,天上繁星点点,院后风吹竹枝投影院中平地,翩然起舞。山上不时传来布谷鸟的鸣叫声,悠远又清脆。
便是在这有生机又烟火气重的春夜,外头一缕玉兰清香环抱中,满杯茉莉花茶香也萦绕其间。秋云似乎头次能够忘却候逢道的所作所为,静听水声倾泻至他杯中如山泉入谷,说不出的平静闲适。
“大人,我想请你救救我的朋友。”秋云缓缓开口道。
他抽动鼻子嗅杯中茶香,闭眼侧耳倾听鸟鸣,懒洋洋道:“哪个朋友?”
“大人,你我不必这样,打哑谜。”
“你我。”候逢道睁开眼,眼底有抹讥意:“好动听的声音。”他粲然一笑:“我说的是鸟儿,不是你。”
“我知道您有法子。”秋云已练就对他的嘲讽刀枪不入的本事。
“我的法子。”他对着漫天星河,摇头道:“都是要让人流血的。”
“大人!”秋云苦苦哀求:“他曾经帮过我许多,我不能见朋友有难坐视不理。我求大人,不是难为您,是作为朋友我得这么做,知道我不够入您法眼,就算您不愿相帮或没法子,我到底得孤注一掷才称的上尽人事,方能听天命。”
“交换。”他不看秋云,眼睛移至厨房,从烟囱飘出的烟很快融入夜色中,微眀一定在烧水备他洗漱。
他正身面向秋云,目光深邃:“暂时帮我收留那孩子,我就救你朋友。”
秋云立刻明白他说的谁,不等她思量,候逢道又开口:“他是个男孩儿,可你必须当他女孩儿养。不能让人知道他的身份。你放心,他在你身边,有我在一日,便保你全家无恙。”他薄霜似的脸泛出抹冷色,如刀锋的光:“用不了多久,可能是几年,当然有可能是一辈子,若我没了,也不累及你,必先送他走。”秋云自然懂这个走的含义。
像安慰她似的,候逢道放缓语气:“我们在打一场很苦的战,死了很多人,还会死更多人,我一边埋坟,一边救人,有他在身旁我恐束手束脚,你帮我收留他些时日,至于救你朋友,易于反掌。”
“大人,我能知道他来历吗?”秋云问:“或者别无选择。”
“我只能告诉你,他全家尽亡。”候逢道仿佛才从冯家昔日热闹的书房归来。
曾几何时,他和冯君饮酒高歌,醉卧床榻邸足而眠,笑说世事百态,又品众生痴相,更引经据典,薄今颂古,针砭时事,语出惊人。那是怎样的岁月,那里站满了人,总是欢声笑语,在葳蕤的兰草中,冯君将他的墨宝悬置屋梁,站在椅上放声大笑道,逢道墨宝既出,兰庭塌也。
想离京众人皆不敢相送,行至荒滩,冯君策马从后奔来,远远高声吟诵,君今行路曲折,路途漫长,吾无以相赠,只盼君万事当心,水深波涛阔,无使蛟龙得。
如今,千秋万岁名未成,已寂寞身后事。
院外的竹影凌乱,布谷鸟归巢山中,万籁俱静,连玉兰花都收紧花骨朵企图度过漫漫长夜。
“我答应你。”这是个重如千金的事,秋云却脱口而出。
也许为了程渊,也许为了吕娇,又也许为了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她只想过安身立命与世无争的日子。可她又想做点不同寻常的事,命是老天爷赏的,是意外之喜,秋云无端对人命更生出种怜惜感,况且,她望了眼厨房方向,谁愿让如此漂亮的孩子受伤。
候逢道回过神,目光停留在秋云脸上,彼此对视,感受女孩的不甘示弱。
他露出抹浅笑,语气诚恳:“我果然没看错人。”
“那我的条件。”怜惜归怜惜,秋云不忘交易。
“我说话算话。”候逢道的笑转瞬即逝,只听厨内一声惊响,像是水盆打翻,他正色道:“过几日我会想法子送他到你店中,你且留下。”顿了顿:“他很聪慧,是个不凡的孩子,帮我好好照顾他。”坐正身子:“你的朋友……”他闭上眼睛想了会儿:“四月前必返回。”
既已谈妥,秋云站起身欲辞行:“那我就静候大人消息。”
候逢道自不会挽留,出了院门,秋云才为刚才下的决定为难。
望漫天繁星,她悠长叹息,人到底有多少面,而哪一面才是真呢,也许每一面都是,也许都不是。
走到家门前停马处,她已想通,管他什么真相假象,从前连几两银子都拿不出现已能置办马车,自己做的每一步难道就预测好必定奔向今天这个结局,皆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就且行且斟酌吧,能再活这一遭。
秋云听见里头江一流和秋雨的说笑声,已是人生幸事。
微眀回到堂内,那位吃相难看的姐姐已经走了,先生正坐在椅上沉思。看见碗里萝卜干,到底还是得打扰他:“先生,这东西扔了吗?”
候逢道从眼睛下方漏点光,无精打采的说:“微眀,我要送你去她家。”
微眀抱着碗站在堂内烛光下,小小的声影投在门槛上拐了个弯,他乖乖的点头:“先生让我去何处我就去何处。”
烛火微微跳动,屋里的光飘到深处,又照在两人脸上,照在微眀眼睛的水波里。
“先生。”微眀轻轻说:“我爹……,有人曾告诉过我,您心神劳累夜不能寐,又告诉我酸枣子安神。我煮了酸枣水,您喝了早些歇息吧,”他的眼泪掉进碗里:“我知道,先生您的意思,就先下去了。”
候逢道目送他走进黑洞洞的房间里,自他爹去世后,他就不喜欢点灯。候逢道转身到桌前,展开纸,挥毫疾书。
仁,妇人之仁,对,他何时成了如此多愁伤感的人,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抛开笔,任墨汁在雪白纸上留滩黑色污迹。
人生过处应是飞鸿踏雪泥,生死有命,何须伤春悲秋。
他掌灯到微眀屋内,从今日起,便要改改他这个坏习惯,告诉他得好好的活着,活人应不俱光眀,反而要做掌灯人,去照亮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