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绥阳郡公夫妻,李姬阳从花厅里出来,背手站在门口,望了望天上的烈日,淡淡道:“还不出来。”
躲在廊庑拐角处的奉珠撅了撅嘴,不往前去,反是回身要往后院走。
锦画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跟在奉珠后头。
李姬阳叹息一声,抬脚快走几步,在回廊头上的歇脚亭子里,一把抓住了奉珠的披帛。
“放开。你自去你的教坊,还顾及我做什么,我还当你今夜也不回来了呢。”奉珠低着头,声调微扬,仍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
“夫人有命,怎敢不遵从,自是要快去快回的。”李姬阳温声道。
听着他已是给了两人台阶下,奉珠心头稍喜,面上也不禁缓了神色,便柔柔咕哝道:“那你今早上走时还臭着一张脸呢。”
“宝庆。”李姬阳转头叫了一声。
“是。”宝庆知道李姬阳要什么,便旋身进了花厅去拿东西。
“你不知,你那脸色也甚是不让人愉快。”
“哼,谁让你昨夜还柔情蜜意的,转眼间又要去教坊寻欢作乐。”奉珠抬起头委屈的看着他。“我心里难受极了,我不喜欢你去那种地方。”
见着这两个要互诉衷肠,锦画忙退出这亭子,避到一边去。
他瞧着她红了眼眶,泪雾漫上明眸,心里又是怜惜又是生气,最终都化作一声叹息,拿这小妻没有办法,打,怕疼了自己的心,骂,见着她这般的委屈样子,怎又下得去口,只好道:“有些应酬是不可推脱的。”
“我知道。”奉珠郁卒的软了声调。
他瞧着她一副自甘认命却又高傲不愿承认的模样,便拉了她在怀里,轻抚她的鸦发,淡笑道:“我说带了你去也不是开玩笑的,往后你若是不放心我,便打扮成小僮跟着我,这下总该高兴了?”
“真的?”奉珠不大相信的抬眸看进他的眼睛了,“莫不是哄我的?若有我跟着你,你哪里还有寻欢作乐的空当。”
两人在栏杆下的木条上坐了,他认真看着奉珠道:“我已经过了寻欢作乐的年纪。多年颠沛流离,走南闯北,什么销金窝我没去过,皆是千篇一律,我早已厌倦。不然,我便不会想着成家了,若然没有妻子管束,我岂不是更快活,可我还是娶了你,这说明什么?”
奉珠微微露出笑意,小脑袋慢慢靠向他的肩膀。
他一笑移了肩膀过去给她倚靠,又道:“没人比我更期待着安稳宁静的日子。”
奉珠想着他多年的苦难,眼睛一酸,禁不住为他流了泪下来,抱紧他的腰身哽咽道:“九郎……”
他微有薄茧的大掌轻轻摩挲奉珠的脸颊,觉出了湿意,便失笑道:“有什么好哭的。再苦再累,那也是因为我自己的野心,想要得到不付出血汗怎行。黑山恶水刀剑影,大漠风沙蜃楼景,龙卷浪涛漩涡行,于我来说都是冒险快活事。若不出长安,我永远都不知道这个天下到底有多大。海外仙山,藩国林立,若不是走了这一遭,我都不知自己是井底之蛙。若非你,若非还放不下自小疼我的阿翁,我此刻说不准便乘船游历各国去了。”
“你不能走!”奉珠吓的连忙抱紧她,“你走也要带上我。不能抛下我自己去游历。”
“好,待此间事了,我们便辞了京都游历各地去。我带你去看我打下的王国,可好?”
“嗯嗯。”奉珠听他一席话,便觉此人她是抓不住的,心里慌乱的很,只能紧紧的抱着他才能安抚一颗躁动的心。
竹帘外头,宝庆轻咳一声。
“拿进来。”李姬阳道。
此时奉珠心里乱的很,也不管宝庆在,仍是紧紧抱着他不愿意松开。
“主子。”宝庆奉上一只外层嵌玉的沉香木匣子。
“奴告退。”宝庆乖觉的出了小亭,候在回廊上。
“什么东西?”奉珠好奇的瞧着这宝匣子。
“打开看看。”他揉捏着她的耳垂道。
“可是给我赔罪的?”奉珠大言不惭道。
“是给夫人赔罪的。”他笑顺着她道。
此时奉珠便是一点气都没了,不管这礼物是什么,总没有他的一片心珍贵。
待匣子打开,奉珠爱的睁大了眼,“纵是说一句鬼斧神工也不为过。”
便见里头是三只极其精巧的杯子,每一个皆是杯薄如纸,光亮如镜,一只黑塞乌漆,清香扑鼻,一只墨绿似翠,纹饰天然,最是一只白如羊脂,玉色透明鲜亮。
奉珠小心翼翼的拿出那只白如羊脂的酒杯,喜道:“我知道这个!”
“哦?”他有兴趣的望着奉珠。
“这才是真正的夜光杯。可惜现在是白天,若是晚上用它盛了酒,在月光下看,杯内明若水,发着荧荧光芒,定然美丽极了。”
奉珠不敢太用力捏着这杯子,生怕稍稍一点力气便把这杯子捏碎了,珍惜道:“这可是宝贝呢,我要好好收藏。”
想着房公定然爱极了这酒杯,便小心翼翼抬眸望着李姬阳道:“我可不可以送一只给阿爹呢,阿爹闲暇时总喜欢几碟小菜,自饮自酌,若是他能得了这杯子,定然心中畅快。”
“随你,给了你便是你的。酒杯再名贵也比不得夫人倾城一笑。纵是夫人恼了我时,摔了这杯子,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奉珠被他说的心花怒放,笑盈盈望着他,便真如魏紫招摇,高贵妩媚。
想着奉珠从没问过他的家底究竟有多少,他便主动道:“多年积攒,似这等宝贝不过是九牛一毛,若夫人喜欢,待辞出长安,我领你去看。”
“都放在扬州家里了吗?”奉珠是知道他的根底在扬州的。
他但笑不语,轻轻揉弄着奉珠晶莹剔透的耳珠。
奉珠睨着他,略略撅嘴道:“你现在不告诉我,可是要留着慢慢给我惊喜呢?”
“夫人高见。”他好脾气道。
“小气鬼。”奉珠笑骂道。
候在外头的锦画总算长出一口气,这夫妻哪有隔夜仇,和好了便是最好不过了。
“这里好热,咱们回天香小筑去吧,我都把咱们俩的东西拿过去了,今晚上咱们便在那里睡。”
两人说着话,便并肩往后院去。
这大中午的,锦画忙把青花小伞撑起来送上去。
李姬阳接过,奉珠牵上他的大掌,两人共撑一把伞,影子成双,羡煞旁人。
女子清艳无双,柔美玲珑,男子清朗俊逸,身躯修长高大,低着头正和奉珠说着什么,从背影看过去竟是那般的契合天然,锦画心中便禁不住浮现一句只羡鸯鸳不羡仙来。
一时又感怀身世,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泪。
那一低头的羡煞温柔,便被宝庆看了一个正着,心内禁不住化成一滩水,刚要说些什么。
便见她微微欠了身跟在两个主子身后同他擦身而过。
宝庆低头轻嗅,余香犹存。
韩王府中,凝重了将近三个月之久的气氛,似乎在遗珠被囚禁之后又松动的迹象。
宇文太妃在得知那个不讨喜的儿媳被囚禁时,便冷冷一笑,毫不惊讶,似是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
她和近身女官道:元嘉是我的儿子,他什么性子,没人有我了解。
当下便遣了女官下来,抱着上百京中贵女的画像送给韩王,其意不言而喻。
书房中,桌案前,韩王久久盯着这些贵女画像不言不语。
候在一旁的管家看不得王爷的一再犹豫,便小意催促道:“王爷,可要把这些画像都悬挂起来?以便王爷能清楚的赏看,从中觅得佳人。”
韩王烦躁的将桌案上的画像全部扫落在地,雷霆震怒。
管家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两股战战,不敢言语。
韩王颓然的仰躺在椅子上,少顷,慢慢转头看向放置在桌案上的一盆白玉牡丹,但见此花冰清玉洁,富贵天然,眼睛覆尘,又觉朦胧似梦……
“挂起来吧。”他声调微弱道。
“是。”管家悄悄抬头查看了一番王爷神色,又瞧了一眼那牡丹花儿,心内禁不住嘀咕:此时纵然后悔亦是枉然,谁让您眼内无珠,拿着鱼目当珍珠,拿着珍珠当泡踩。
王府里最偏僻荒凉的院落里,饥饿难耐的遗珠两眼冒光的看着桃树上结出的唯一桃子,正想着法子怎么把那挂在树梢上的桃子打下来。
她脸色浮肿,头发杂乱,衣衫褴褛,除了一双眼睛仍是阴毒不服输,她整个人都似一副刚从溲水里爬出来老鼠样子。
桃树下杂乱狼藉,馊掉的汤水流的到处都是,那是从外头送进来给她吃的饭菜,当着送饭食进来的宫婢的面,她一气之下砸的粉碎,得罪了那脾气不好的宫婢,就此已经两日一夜没给她送一点汤水进来了。
墙倒众人推,世道凉薄,从来只有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不落井下石已是最好的人品。
奈何她当王妃时得罪了那个翠荷,当初是她整治别人,风水轮流转,现在是人家整治她。
她此时饿的前胸贴后背,脱了鞋子就想往树上爬,去够那长在高高树梢上的桃子。
此时,便听小院门上铜锁叮当声,不一会儿便从外头进来一个头梳高髻,衣着华服的女子,此女不是那个叫翠荷的宫婢又是哪个。
她进来时,正见到遗珠赤着脚,如一只癞蛤蟆一样趴在树桩上,吃力的抓着如鱼鳞一般的老树皮往上爬。
她遮着头略略迎着刺眼的阳光往上看,便见那桃树枝头有一颗饱满晶莹的大桃子,看起来真是诱人唾液。
她掩唇娇笑,阴阳怪气道:“王妃娘娘,您真是有雅兴,这是耍的什么猴戏啊。”
遗珠身子一僵,转头看向翠荷。
慢条斯理的松开树桩,站起来,拂一拂自己那夜被李元嘉撕破的裙子,傲慢的看着翠荷道:“贱人所来为何,可是要给吾请安的,那你跪下吧。”
翠荷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咯咯笑的花枝乱颤,跟带在身边的小宫婢们道:“瞧着没有,那是个拎不清的,至今还做王妃梦呢。”
小宫婢们随波逐流的应和,纷纷说是。
“我要见王爷,你们去把他找来。”遗珠坐在桃树下的树桩上冷言道。
“她要见王爷,你们听着没有,就她这一副乞丐婆模样,她说她要见王爷?真好笑。”翠荷咯咯又笑一阵。
“是啊,她真好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一副鬼样子,可别吓着咱们王爷了。”紧跟翠荷,以她马首是瞻的宫婢不屑道。
“可不是,这个女人不过比咱们高贵一点,还真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王妃了啊,真不要脸。”
叽叽喳喳,这些女子聚在一起,说的话句句戳在遗珠心窝子上。
“你们给我滚!”遗珠气不过,站起身就冲上来,一把掐住翠荷的脖子,疯癫道:“我杀了你——”
“咳咳,你个疯女人……”翠荷被她掐的翻出白眼,抬脚揣了她腰腹,这才把这如蚂蝗一样见人就吸血的女人从自己身上撕扯下来。
小宫婢们被遗珠闹的这一出吓着了,撇开翠荷就急慌慌的逃出了小院,边跑边乱喊道:“王妃疯了,王妃疯了。”
管家听着动静,出来喝止这些没规矩的宫婢,想了想还是把王妃的情况告知了李元嘉,并劝说道:“王爷,还是请旨把这位王妃废了吧。往后,也便宜王爷行事。”
韩王冷淡看了管家一眼,道:“她,不能废。遗珠永远是我的王妃,我将再求母妃将敕旨颁赐下来。”
管家无奈道:“您这不是和太妃娘娘硬顶着嘛,这……”
韩王讽笑一声,道:“便是硬顶着又如何。反正我自小就是她手里的棋子。看不顺眼,弃了便是。没了我,她不是还有一个好儿子吗。”
管家不敢回话,只战战兢兢的站在那里老实听训。
这日夜里,李元嘉摸黑去了囚禁遗珠的小院。
借着月光,见她正闭目靠在桃树下,便喃喃道:“我最厌恶行为放荡的女子,我曾经那么喜欢你,而你却偏偏做出了那等事。你让我情何以堪。”
遗珠慢慢睁开眼,耻笑他道:“没用的男人。”
“我还当你睡着了。”韩王忽略她那句话,厌恶道。
说罢转身就走。
茫茫月色,她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背影,是那样的冷心绝情。
暑夏之夜,她只觉冰寒透骨。
慢慢收拢手臂将自己抱住,蜷缩在树桩下,如今便只剩下这棵不知年月的桃树还愿意让她倚靠了。
夏夜微凉,明月微茫,遗珠靠着桃树慢慢睡去。
不知不觉,便见一阵烟雾从天而降,置身茫茫烟雾中,辨不清方向,她呼喊,她痛哭,却惟独没有后悔。
“房遗珠,拿命来……”白雾散去,天黑如墨,鬼影幢幢,一个披头散发的头颅在她头顶上飞来飞去。
她脸色灰青,七孔流血,上面爬满蛆虫,散发着腐臭之味儿向她靠近,她在黑夜里不停的奔跑,摔倒,奔跑,胆颤心惊,尖叫失了人声,“不是我杀的你,是你自己掉下去...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