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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重义奔丧奴仆好 贪财殒命子孙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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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到晚不见回来,龙溪就央人各处寻觅,不见踪影。谁想他要银子心慌,等不得乃祖毕命,又怕阿叔一同回去,以大欺小,分不均匀,故此瞒了阿叔,背了乃祖,做个高才捷足之人,预先赶回去掘藏了。

    龙溪不曾设身处地,那里疑心到此?单玉是同事之人,晓得其中诀窍,遗生未去之先,他早有此意,只因意思不决,迟了一两天,所以被人占了先着。

    心上思量道:“他既然瞒我回去,自然不顾道理,一总都要掘去了,那里还留一半与我?我明日回去取讨,他也未必肯还,要打官司,又没凭据,难道孙子得了祖财,儿子反立在空地不成?如今父亲的衣衾棺椁都已有了,若还断气,主人家也会殡殓,何必定要儿子送终?我若与他说明,他决然不放我走,不如便宜行事罢了。”算计已定,次日瞒了父亲,以寻访遗生为名,雇了快船,兼程而进的去了。

    龙溪见孙子寻不回来,也知道为银子的原故,懊悔出言太早,还叹息道:“孙子比儿子到底隔了一层,情意不相关切,只要银子,就做出这等事来。还亏得我带个儿子在身边,不然骸骨都没人收拾了。可见天下孝子易求,慈孙难得。”谁想到第二日,连儿子也不见了,方才知道不但慈孙难得,孝子也不易求。只有钱财是嫡亲父祖,就埋在土中,还要急急赶回去掘他起来;生身的父祖,到临终没有出息,竟与路人一般,就死在旦夕,也等不得收殓过了带他回去,财之有用,亦至于此;财之为害,亦至于此。

    叹息了一回,不觉放声大哭。又思量:“若带百顺出来,岂有此事?自古道:‘国难见忠臣。’不到今日,如何见他好处?怎得他飞到面前,待我告诉一番,死也瞑目。”却说百顺自从家主去后,甚不放心,终日求签问卜,只怕高年之人,外面有些长短。一日忽见遗生走到,连忙问道:“老爷一向身体何如?如今在那里?为甚么不一齐回来,你一个先到?”遗生回道:“病在外面,十分危笃,如今死了也不可知。”百顺大惊道:“既然病重,你为何不在那边料理后事,反跑了回来?

    “遗生只道回家有事,不说起藏的原故。

    百顺见他举止乖张,言语错乱,心上十分惊疑,思想家主病在异乡,若果然不保,身边只有一个儿子,又且少不更事,教他如何料理得来?正要赶去相帮,不想到了次日,连那少不更事的也回来了。

    百顺见他慌慌张张,如有所失,心上一发惊疑,问他原故,并不答应,直到寻不见银子,与遗生争闹起来,才晓得是掘藏的原故。

    百顺急了,也不通知二人,收拾行囊竟走。不数日赶到地头,喜得龙溪还不曾死,正在恹恹待毙之时,忽见亲人走到,悲中生喜,喜处生悲,少不得主仆二人各有一番疼热的话。

    次日龙溪把行家铺户一齐请到面前,将忤逆子孙贪财背本,先后逃归,与义男闻信,千里奔丧的话告诉一遍。

    又对众人道:“我舍下的家私与这边的帐目,约来共有若干,都亏这个得力义子帮我挣来的,如今被那禽兽之子、狼虎之孙得了三分之二,只当被强盗劫去一般,料想追不转了。这一分虽在帐上,料诸公决不相亏。我如今写张遗嘱下来,烦诸公做个见证,分与这个孝顺的义子。我死之后,教他在这里自做人家,不可使他回去。我的骸骨也不必装载还乡,就葬在这边,待他不时祭扫,省得靠了不孝子孙,反要做无祀之鬼。倘若那两个逆种寻到这边来与他说话,烦诸公执了我的遗嘱,送他到官,追究今日背祖弃父,死不奔丧之罪。说便是这等说,只怕我到阴间,也就有个报应,不到寻来的地步。”说完,众人齐声赞道:“正该如此。”百顺跪下磕头,力辞不可,说:“百顺是老爷的奴仆,就粉身为主,也是该当,这些小勤劳,何足挂齿。若还老爷这等溺爱起来,是开幼主惩仆之端,贻百顺叛主之罪,不是爱百顺,反是害百顺了,如何使得?”龙溪不听,勉强挣扎起来,只是要写。众人同声相和道:“幼主摆布你,我们自有公道。”一面说,一面取纸的取纸,磨墨的磨墨,摆在龙溪面前。

    龙溪虽是垂死之人,当不得感激百顺的心坚,愤恨子孙的念切,提起笔来,精神勃勃,竟像无病的一般,写了一大幅。

    前面半篇说子孙不孝,竟是讨逆锄凶的檄文;后面半篇赞百顺尽忠,竟是义士忠臣的论断。写完,又求众人用了花押,方才递与百顺。百顺怕病中之人,违拗不得,只得权且受了,嗑头谢恩。却也古怪,龙溪与百顺想是前生父子,夙世君臣,在生不能相离,临死也该见面。百顺未到之先,淹淹缠缠,再不见死;等他来到,说过一番永诀的话,遗嘱才写得完,等不得睡倒,就绝命了。

    百顺号天痛哭,几不欲生,将办下的衣衾棺椁殡殓过了,自己戴孝披麻,寝苫枕块,与亲子一般,开丧受吊。七七已完,就往各家讨帐,准备要装丧回去。

    众人都不肯道:“你家主临终之命不可不遵。若还在此做人家,我们的帐目一一还清,待你好做生意;若要装丧回去,把银子送与禽兽狠虎,不但我们不服,连你亡主也不甘心。况且那样凶人,岂可与他相处?待生身的父祖尚且如此,何况手下之人?你若回去跟他,将来不是饿死,就是打死,断不可错了主意。”百顺见众人的话来得激切,若还不依,银子决难到手,只得当面应承道:“蒙诸公好意为我,我怎敢不知自爱?但求把帐目赐还,待我置些田地,买所住宅,娶房家小在此过活,求诸公青目就是。”众人见他依允,就把一应欠帐如数还清。

    百顺讨足之后,就备了几席酒,把众人一齐请来,拜了四拜,谢他一向抬举照顾之情,然后开言道:“小人奉家主遗言,蒙诸公盛意,教我不要还乡,在此成家立业,这是恩主爱惜之心,诸公怜悯之意,小人极该仰承;只是仔细筹度起来,毕竟有些碍理。从古以来,只好子承父业,那有仆受主财?我如今若不装丧回去,把客本交还幼主,不但明中犯了叛主之条,就是暗中也犯了昧心之忌,有几个受了不义之财,能够安然受享的?

    我如今拜别诸公,要扶灵柩回去了。”众人知道劝不住,只得替他踌躇道:“你既然立心要做义仆,我们也不好勉强留你。只是你那两个幼主,未必像阿父能以恩义待人,据我们前日看来,却是两个凶相,你虽然忠心赤胆的为他,他未必推心置腹的信你。他父亲生前货物是你放,死后帐目是你收,万一你回去之后,他倒疑你有私要恩将仇报起来,如何了得?你的本心只有我们知道,你那边有起事来,我们远水救不得近火。

    你如今回去,银子便交付与他,那张遗嘱切记要藏好,不可被他看见,抢夺了去。他若难为你起来,你还有个凭据,好到官去抵敌他。”百顺听到此处,不觉改颜变色,合起掌来念一声“阿弥陀佛”道:“诸公讲的甚么话?自古道:‘君欲臣死,臣不得不死;父欲子亡,子不得不亡。”岂有做奴仆之人与家主相抗之理?说到此处,也觉得罪过。那遗嘱上的言语,是家主愤怒头上偶然发泄出来的,若还此时不死,连他自己也要懊悔起来;何况子孙看了,不说他反常背理,倒置尊卑?我此番若带回去,使幼主知道,教他何以为情?若使为子者怨父,为孙者恨祖,是我伤残他的骨肉,搅乱他的伦理,主人生前以恩结我,我反以仇报他了,如何使得?

    我不如当诸公面前毁了这张遗嘱,省得贻悔于将来。”说完,取出遗嘱捏在手中,对灵柩拜了四拜,点起火来烧化了。四座之中,人人叹服,个个称奇,道他是僮仆中的圣人,可惜不曾做官做吏,若受朝廷一命之荣,自然是个托孤寄命之臣了。

    百顺别了众人,雇下船只,将旅榇装载还乡,一路烧钱化纸,招魂引魄,自不必说。一日到了同安县,将灵柩停在城外,自己回去,请幼主出来迎丧。

    不想走进大门,家中烟消火灭,冷气侵人,只见两个幼主母,不见了两位幼主人。问到那里去了?单玉、遗生的妻子放声大哭,并不回言,直待哭完了,方才述其原故。

    原来遗生得了银子,不肯分与单玉,二人终日相打,遗生把单玉致命处伤了一下,登时呕血而死。地方报官,知县把遗生定了死罪,原该秋后处决,只因牢狱之中时疫大作,遗生入监不上一月,暴病而死。当初掘起的财物都被官司用尽,两口尸骸虽经收殓,未曾殡葬。

    百顺听了,捶胸跌足,恸痛一场,只得寻了吉地,将单玉、遗生祔葬龙溪左右。

    一夜百顺梦见龙溪对他大怒道:“你是明理之人,为何做出背理之事?那两个逆种是我的仇人,为何把他葬在面前,终日使我动气?若不移他开去,我宁可往别处避他!”百顺醒来,知道他父子之仇,到了阴间还不曾消释,只得另寻一地,将单玉、遗生迁葬一处。

    一夜又梦见遗生对他哀求道:“叔叔生前是我打死,如今葬在一处,时刻与我为仇,求你另寻一处,把我移去避他。”

    百顺醒来,懊悔自己不是,父子之仇尚然不解,何况叔侄?既然得了前梦,就不该使他合茔,只得又寻一地,把遗生移去葬了,三处的阴魂才得安妥。

    单玉、遗生的妻子年纪幼小,夫死之后,各人都要改嫁。

    百顺因他无子,也不好劝他守节,只得各寻一分人家,送他去了。

    龙溪没有亲房,百顺不忍家主绝嗣,就刻个”先考龙溪公“的神主,供奉在家,祭祀之时,自称不孝继男百顺,逢时扫墓,遇忌修斋,追远之诚,比亲生之子更加一倍。后来家业兴隆,子孙每繁衍,衣冠累世不绝,这是他盛德之报。

    我道单百顺所行之事,当与嘉靖年间之徐阿寄一样流芳;单龙溪所生之子,当与春秋齐桓公之五子一般遗臭。阿寄辅佐主母,抚养孤儿,辛苦一生,替他挣成家业,临死之际,搜他私蓄,没有分文,其事载于《警世通言》。

    齐桓公卒于宫中,五公子争嗣父位,各相攻伐,桓公的尸骸停在床上六十七日,不能殡殓,尸虫出于户外,其事载于《通鉴》。

    这四桩事,却好是天生的对偶。可见奴仆好的,也当得子孙;子孙不好的,尚不如奴仆。

    凡为子孙者,看了这回小说,都要激发孝心,道为奴仆的尚且如此,岂可人而不如奴仆乎?有家业传与子孙,子孙未必尽孝;没家业传与子孙,子孙未必不孝。

    凡为父祖者,看了这回小说,都要冷淡财心,道他们因有家业,所以如此,为人何必苦挣家业?这等看来,小说就不是无用之书了。

    若有贪财好利的子孙,问舍求田的父祖,不原作者之心,怪我造此不情之言,离间人家骨肉者,请述《孟子》二句回覆他道:“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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