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爱世人,独不爱我。
无垠摊开手心,喃喃着,眉眼低垂,阳光透过枫叶林落在掌中,细碎地染了层金边。
他忽然笑了,对身前清冷而立的春妖笑了。
笑声低不可闻,带着从未有过的绝望,轻轻缈缈,似寒冬落下的雪花,风一吹就消散无踪。
不,佛爱世人,是独……不能爱我。
——《百灵潭·无垠》
一)
司瞳被赶出赤枫林时,天地间大雨倾盆,一片昏暗。
他跪在雨中,浑身湿漉漉的,哭得撕心裂肺,全无半分平日里混世魔王的模样。
“师父,都是我的错,你怎样罚我都行,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声声嘶唤回荡在风雨中,凄厉得叫人不忍耳闻,终于,枫林抖动,徐徐走出一个人。
出来的却不是师父无垠,而是怂恿司瞳做下坏事的“好师妹”,蝎子精月姬。
一见到那身艳丽衣裳,司瞳就红了双眼,恨不能扑上去掐死她:“贱人,是不是你故意设计套我,想害我被师父赶走!”
月姬轻蔑一笑,叫司瞳扑了个空,跌入雨中,目眦欲裂。
“忿忿不平的是你,嫉妒难当的是你,冒充试探的是你,撕了画像的还是你,我不过随口说了几句,即便是陷阱,也是你自己心甘情愿跳进去的,怨不得别人。”
司瞳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就要再扑向月姬,月姬却余光一瞥,一抹月白素衣自赤枫林走出,她赶紧收了嚣张气焰,瞬间换上一副楚楚可怜之状,一把躲到那袭素衣怀中,惊慌不已。
“师父救命,师兄疯了要杀我!”
司瞳身子一震,抬首望向不知何时走出的师父无垠,又惊又喜,正欲开口解释,却被师父一拂袖,击出几步开外。
“孽徒不得伤人!”
无垠将怀里月姬护得严严实实,看向从雨地中挣扎爬起的司瞳,叹息道:
“你走吧,都是为师没用,教养了你这么些年也没能化去你周身戾气,从此咱们师徒缘分已尽,你好自为之。”
那张素来温和的脸上露出深深的疲倦,拂袖转过身,看也不看司瞳一眼,携月姬就要踏入赤枫林。
“师父。。。”
大雨中的司瞳凄厉喊道,跌跌撞撞地上前想要抓住那袭素衣,却被一道屏障无情震开,再次跌入雨中,口吐鲜血。
他在地上一步步爬着,血泪满面,却始终没能换得师父回头望他一眼,当那袭素衣携月姬完全隐入赤枫林时,他终于绝望,身子剧颤间倒头一栽,再也爬不起来了。
泪水肆漫,整个世界轰然坍塌。
狂风暴雨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响起一声长啸,疯癫悲怆,久久回荡在百灵潭的夜空
“师父,是你不肯要我的,什么佛口仁心,统统都是骗人的!你既放弃我,不愿我修佛,那我便成魔给你看,总有一日我要叫你后悔,后悔今时今日没有一掌劈死我!”
大风烈烈,昏天暗地间,那个声音绝望得孤注一掷——
我司瞳立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宁坠无边地狱,不入佛眼青莲!
二)
司瞳在百灵潭的名声并不大好。
论到性子乖戾,飞扬跋扈,他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被他捉弄过的百鬼群妖,每每都会气急败坏地追出来,咬牙切齿地骂上一句:“无垠家那臭小子简直坏透了!”
每次听到这样的评价,司瞳都会乐不可支,吹声口哨,然后做个气人的鬼脸,拍拍屁股逃之夭夭。
无垠家的,他欢快地念叨着,听听,多棒啊,人人都知道他是无垠家的,不是没人要的孤儿,而是无垠家的浑小子。
彼时的司瞳韶华正盛,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在乎,谁也不放在眼里,唯独师父无垠是他最亲近的人。
那时百灵潭谁也没想到,佛心无垠会带出一个这样的徒弟。
大家都说无垠有一颗佛心,立在片片红枫间,浑身上下带着股清隽的禅意。
他望你一眼,天地便好似静了下来,只有风声飒飒,像进入一层新的化境。
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不过如此。
无垠是百灵潭最与众不同的存在。
在他身上所能看到的,是光明、良善、温暖……等一切美好的字眼。
就是这样一个“佛”,却带出了一个“魔”,司瞳从头到尾没有一丝像他,百灵潭的孔雀公子孔澜写判词时,对这对师徒只用了八个字,
佛心无垠,魔眼司瞳。
“你这样任性,将来可如何是好?”
每当司瞳闯了祸回到赤枫林时,无垠总要这般叹息一句,然后饱含歉意地出去为他善后,大家都说司瞳就是吃准了他师父从不发火的性子,恣意妄为。
话传到无垠耳中,也只是淡淡一笑,拉过在外打架受了伤的司瞳,继续轻轻地为他上药。
枫林石桌,风吹蝉鸣,司瞳乖乖不动,歪着脑袋一眨不眨地盯着师父看,天地间静谧得像幅画。
“师父,你长得真好看,比百灵潭那两只艳鬼还好看,比潭主春妖也要好看!”
司瞳撑着下巴,傻傻地笑,无垠头也未抬,置若罔闻,司瞳就不依不饶地摇着他的袖子,定要师父回他一句,无垠无奈了,只好叹息,伸出手揉了揉司瞳的头发。
“人不分美丑,皮囊只是无关重要的外在,只要一心向佛,自会得佛祖庇佑,心境清幽,放眼望去,世上之人无甚不同……”
“那可不对!”司瞳抗议了:“世上的人明明都不同,不过在我眼中也只有两种人。”
他翘起尖尖的下巴,漂亮的眼睛望着师父,在红枫的相衬下粲然若星:“一种是师父,一种是其他人。”
无垠失笑,被得意洋洋的司瞳趁机钻入怀里,小狗样的撒娇。
无垠抚过司瞳的发梢,清和的眉眼望向枫林上空,莫名地带了一丝哀伤。
司瞳却不曾看见。
直到蝎子精月姬闯入赤枫林,这种平静的生活才被打破。
月姬是来百灵潭求春妖医治她脸上的毒疮,却没想到半路遇见了爱捉弄人的司瞳,被他将脸上的面纱扯去了。
月姬一露脸,原本好奇的司瞳就吓了一跳,抓着面纱连退数步:“呀,好一个丑八怪,我还当是什么天香国色呢!”
话一出口,月姬立刻脸色大变,化出一柄紫眉刺,眸中杀机毕现,一身艳丽衣裳鼓鼓而动,一路追着司瞳闯进了赤枫林。
司瞳被那毒刺划了几道,却仍不怕死地扬着那片面纱,大声喊着:“快来看啊,大家快来看丑八怪,又凶又臭的丑八怪……”
月姬愈加恼羞成怒,招招直击要害,把司瞳刺得遍体鳞伤,正要最后一击时,一袭月白素衣却凌空飞出,揽过司瞳,扬手拂袖,将她震退开去。
“休要伤我徒儿!”
当春妖赶到时,无垠已将月姬困在一道光圈中,急急抱着昏迷过去的司瞳,为他逼毒疗伤。
等到黄昏临近,无垠出了一身冷汗,才算从鬼门关救回了司瞳。
不过一言不合便出手伤人,还是在百灵潭的地盘,春妖本就性子淡漠,如今更是没有医治月姬的道理了,只将她交给了无垠处置。
困在光圈里的月姬万念俱灰,又恨又悔,抚着脸咬牙落泪。
她本已做好了被无垠千刀万剐的准备,却不料无垠安顿好司瞳后,回头竟将她放了出来,问清事情原委后,施施然道歉,言辞间颇为诚恳。
“小徒生性顽劣,闯祸不断,却是孩子心性,并无恶意,还望姑娘见谅……至于姑娘脸上的毒疮,我或许可以一试。”
月姬喜出望外,难以置信地望着无垠,金色的夕阳透过枫林,洒在无垠身上,他整个人仿佛沐浴在佛光之下,清隽得似幅画,温和而包容,叫人一颗心不由自主地就安定下来。
月姬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哽咽了喉头:“先生高风亮节,如能治好月姬的脸,月姬愿意长伴先生左右,侍奉一生一世。”
也不知那几日无垠与月姬说了些什么佛理,当司瞳醒来时,已经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被感化后的“师妹”。
他如遭五雷。
事情却已成定局,改变不了。
无垠也不管他生着闷气,照旧每日为他疗伤上药,眉眼一派清和。
终于,司瞳忍不住丢盔卸甲了,抓住无垠的衣袖气鼓鼓地宣称:“总之我才是师父的大弟子,才是陪师父一辈子的人!”
无垠垂首不语,只看着司瞳骇人的伤口,心疼叹息:“好端端地何苦去惹人家,这毒刺再深半寸你可就没命了,你当真什么也不怕吗?”
“怕?我当然有怕的东西。”
“你怕什么?”
司瞳又恢复了活力,笑嘻嘻地拉着师父道:“我不怕毒蛇猛兽,不怕打雷闪电,不怕因果报应,不怕众叛亲离,甚至不怕死。”
声音一顿,他定定地看着那袭素衣,表情忽然认真起来,一字一句:“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和师父分开。”
偌大的枫树林里响起少年的忧惧,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一下如个孩子般,瑟缩着钻入师父怀里,害怕得不行。
师父,他们总说你是佛,我是魔,待到黄土白骨,你定是要飞升九重天的,我却不想下地狱。
因为,我不想和师父分开,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
三)
与月姬的争吵爆发在几个月后,彼时无垠正离开百灵潭去办一件事。
没了师父的牵绊,平日“和睦相处”的师兄妹立马变了脸,相看两厌。
几番舌枪唇剑下来,月姬冷冷哼道:“你与我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师父最在乎的又不是我们,明明是那间屋子里的……”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捂住嘴,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东西,司瞳却敏锐察觉,变了脸色地追问个不停。
月姬被问烦了,没好气地丢下一句:“枫林深处有间锁起的屋子,师父每日晨昏定省总要去那儿,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司瞳一怔,顿时想了起来。
赤枫林的确有这么一间屋子,长年累月地上着锁,他曾好奇问过,师父只说里面供奉着普渡众生的佛,他撇撇嘴,立时没了兴趣,又满百灵潭地疯去玩了。
如今再次踏进枫林深处,司瞳心跳如雷。
门口的封印极为普通,他轻而易举地便解开了,光晕消失,月姬神色一喜,跟着他一并走入屋中,却没走几步,两人抬头俱都愣住了。
屋子里的摆设十分平常,不过是些打坐诵经的物件,却有一样东西叫人出乎意料
屋子中央竟然高高悬挂着一张画像!
不是什么佛像,也不是什么山水禅经,而是一个女子的画像!
动情的笔触里,女子的背影摇曳生姿,立于莲花间,带着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光芒,宛若天人。
司瞳身子一颤,踉跄地后退几步,脸色大变。
月姬亦是倒吸口冷气,眸光骤紧。
她不过诓司瞳解封印进来,也没想到屋子里会是这样一张画像。
“原来,我说的没错,师父最在乎的,真的是这间屋子里,这张画像上的人……”喃喃自语的声音中,含了三分惋惜,三分妒意,更有四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月姬话还未完,旁边的司瞳已像炸了毛的猫一般,瞪大了眼恶狠狠道:“你胡说,师父最在乎的人明明是我,才不是这张画像上的人,你少挑拨离间了!”
月姬收回目光,冷笑道:“那你说她是谁?师父又为何要骗你?他不是说这里供奉着普渡众生的佛,佛呢,佛在哪?”
司瞳被喝问地倒退一步,身子剧颤,攥紧双拳,看向画中人,眸欲滴血。
是啊,师父为何要骗他?师父明明说是在这里接受佛的洗礼,可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普渡众生的佛,只有一个颠倒众生的女子!
他锁着屋子,每日晨昏定省,不是参着什么禅,对着什么佛,而是对着这张画像,对着这个女子的背影!
无尽的怒火与嫉妒漫上胸腔,就在司瞳悲愤欲绝时,一旁的月姬忽然幽幽开口:“想知道师父的心意,我倒有个法子。”
四)
无垠回到百灵潭时,失魂落魄的,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半空中绽开朵朵幽莲,春妖踏风而来,在他身旁施施落下,一声叹息:“不用问也知你此行徒劳无功,我早说过,一切天定,非人力可改,你还是谨遵自己的使命,莫要优柔寡断,算算时日,那一天也该到来了……”
抬袖摆摆手打断了春妖,无垠闭上了眼,久久没有说话,清和的面庞似乎透着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知道,天大地大,上穷碧落下黄泉,有些事情终归避无可避。
赤枫林里,风吹叶动,静得不同寻常。
无垠左右望去,空无一人。
以往这时司瞳已欢天喜地地迎了上来,月姬竟也不知所踪,无垠一步步往里踏去,不觉走至枫林深处,刚要出声唤人,却是蓦然僵住——
竹屋旁,一道背影静静而立,清冷出尘,宛若天人。
正是他不敢去想,不敢奢望,不敢亵渎,却于梦中夜夜萦绕,熟悉万分的那道背影!
无垠双手微颤,呼吸急促,显然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一时情难自已,心潮起伏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样大的反应,是平日素淡持重的性子从不曾有过的,更掺杂了无尽的情愫,一丝一毫,尽数落在了“女子”手里隐藏的镜中,刺得她双眸一痛。
还不待无垠颤着脚步上前,那道背影已徐徐转过身,眸光痛彻至极点,嗓音苦涩:“师父,你果然最在乎的是画像上的那个人。”
无垠的脚步一顿,难以置信。
那张脸满含委屈,正是恼恨又伤心的司瞳。
风声愈急,吹得枫叶飒飒作响,前面还一派晴朗的长空说变就变,带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压抑得人心头绝望。
“胡闹!谁要你扮成这副模样,屋子里的画像你是不是看了,是不是看了?!”
一声厉喝猛然打破这沉寂,仿若狂风暴雨袭来,无垠破天荒地发了火,风一样地奔进竹屋查看,一出来就冲着司瞳急声问道:
“画像呢?画像哪去了?你把画像藏到哪去了?”
司瞳被吼得一震,从没想过温声细语的师父会如此对他,林间一直静观其变的月姬此时也恰到好处地现出身形,一派浑然不知之状,怯怯开口:“师父,师兄,这是怎么了?”
司瞳恨恨瞪去,却在无垠的声声追问下无暇顾及,只咬紧唇委屈又不甘地道:“师父,你为什么要骗我?画像上的人是谁?你是不是喜欢她?”
无垠心急如焚:“画像呢?我问你画像呢?”
他伸出手就要向司瞳身上摸去,司瞳却终于忍无可忍地发出一声低吼,如红了眼的小兽般,猛地向后一跃,浑身戾气冲天。
他一把掏出怀中那张画像,还不待无垠上前抢夺,便手心一震,当着无垠的面将画像震得粉碎,然后向上一抛,漫天碎屑纷飞,如飘扬的雪花。
司瞳站在满天碎屑下,笑得残忍至极,负气而妖冶,诡魅得如地狱修罗。
“不!”
无垠嘶声凄厉:“孽徒!”,惊起飞鸟四散的怒吼中,那袭素衣携雷霆之势,一掌摧出,瞬间击得司瞳飞荡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口吐鲜血。
无垠却看都不看司瞳一眼只惊惶失措地去接漫天的碎屑,素来温和清淡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恐与绝望。
“画像毁了,画像毁了……”
他双手激颤着,神似癫狂,悲痛欲绝,仿佛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被彻底毁掉,那撕心裂肺的模样叫一旁的月姬都吓了一跳,万没料到师父的反应会这么大。
摔在地上的司瞳更是被震住,心跳如雷间,他这才意识到什么,忽然慌了,不顾自己的伤势,踉踉跄跄地站起,按着伤口地挣扎到师父身边,声音害怕得发颤。
“师父我错了,师父你别这样……”
无垠却置若罔闻,只伸手一片片地去接那碎屑,脸色惨白。
终于,他身子摇摇欲坠,颓然地跌倒在地,半天没有说话。
司瞳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师父你别这样,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不知过了多久,无垠才缓缓抬起头,在赤红的枫林间望向司瞳。
他眼眸漆黑,是深入骨髓的悲痛,声音嘶哑着一字一句:“你走吧,百灵潭再也容不下你了!”
五)
司瞳走后,人间降临了一场大浩劫。
无垠再次见到司瞳,是在北陆南疆的三水汇合处,云陵江上。
狂风暴雨下,大水汹涌卷起,掀起惊涛骇浪,像张着血盆大口,随时要将人吞噬的恶魔,它摧毁了房屋,淹没了村庄,到处都是逃亡的哭喊声,人们爬上了城墙,却仍抵不住那不断涌起的洪水,眼看着就要尸横遍野。
一袭月白素衣却在电闪雷鸣中腾云而来,落在云陵江上,拂袖施法,竭尽全力地阻止着那一波波涌来的洪水。
“够了,快住手,司瞳!”
痛心疾首的厉喝中,一条恶龙在风浪间涌现,龙头坐着一人,赫然正是几月前被逐出百灵潭的司瞳!
“你终于来了,我亲爱的师父。”
他笑着舔舔舌头,赤红的长发在风中烈烈飞扬,诡魅至极。
我司瞳立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宁坠无边地狱,不入佛眼青莲!
就在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他被师父所逐,被天地所弃,拖着血淋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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