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的时候,阳琮发现自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看到金銮殿上稳坐在龙椅,凛然不可侵的皇帝的时候,她冷汗直淌,原本只想着见识一下南朝科举,一副松懒样的她,立马变成枕戈待旦的战斗状态,脑筋飞快转动,同时愈发低眉顺眼,往角落靠着,尽量避免存在感,以防被人认出,被立马叉出金銮殿,或者上头的人一声令下,将她给拖出去砍了。
只因日前,她色胆包天地将皇帝调戏了。
南帝东羡登基后,首次开科取士,南朝科举气氛正浓。阳琮初来帝都,被这氛围所感染,便兴致冲冲地去了酒肆听举子们论策。
这一去不打紧,偏偏嫌弃那些举子们掉书袋的文章,酸掉牙的诗,阳琮一个人坐在临窗的位置,拎着一壶酒,百无聊赖之时,口中的酒也不自觉地多灌了两口,优哉游哉地抬头看时,发现隔壁桌来了一个美男。
那人穿着雪缎,这般出尘的颜色,如同日照山川,清风朗月。眉目清冷,幽深的凤眸只消淡淡地看人一眼,就足以让人魂牵梦绕。饶是阳琮那时已预料到对方非富即贵的身份,却禁不住涌上来的酒意,生了……猎“艳”之心。
于是,阳琮立马不请自来地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一双美丽的眼,也染上了几分轻佻之色,她凑近他,慵懒道:“美人,可愿共饮一壶?”
阳琮自认为风度翩翩,正等着对方配合一番,却没想到他凤眸微睐,浑身释放出“生人勿近”的寒气,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还侧过脸对着身后存在感极低的侍卫道:“请出去。”
出师不利,阳琮还是微微一笑,正准备像话本那样自道名姓进一步洽谈之时,他的侍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左一右架着她,往外头一扔,当下就屁股开花颜面尽失。
被架出去时,她还嘀咕道:“南朝的美人果然都不堪调戏,可远望而不可亵玩啊。”
话音刚落,他的目光凉飕飕地射了过来,便恰似“栗深林兮惊层巅”。
回想起不堪往事,阳琮心里悔恨交加,只恨当时如何能够色胆包天,误将明珠当沙砾、误将皇帝当戏子啊!
“曲阳春。”那沉静如水的声音从殿上方传来,三个字被叫得宛转动人,深情饱满,意味不明,愣是将她从回忆里拉了出来,连带浑身一颤,忙低着头出列,诺诺应着:“草民在。”
如今,她女扮男装,在南朝的化名为曲阳春。
“抬起头来。”
她干脆利落地抬起头来,用饱含深情正直无比的目光看着皇帝,期待他能够选择性地失忆,或者认为她同那日在酒肆里的轻佻子弟只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然而——
殿上那人在人群里一眼就将那低眉顺眼的家伙给找了出来,他的嘴角挂着一抹笑,看着她视死如归的模样,意有所指地“赞”道:“后生可畏。”
在这金碧辉煌、重臣毕至、群贤咸集、孤立无援的金殿上,阳琮愣是装作听不懂这句话背后藏着的深沉含义,大义凛然道:“此乃陛下之功,是社稷之福。陛下英明神武,我朝万业俱兴,方有无数才俊,前仆后继,一心为国分忧解难。”
她尽量模仿着从前见过的那些臣子赞誉君王时的神情,诚恳而真挚,大有肝脑涂地之意。
事到如今,对上皇帝那双如雪后初晴,带着明净和清旷,又有些让人看不透的深邃幽远的眼睛,她居然还在感慨,皇帝陛下怎生就这般高贵不可亵玩的身份呢?真是南朝之游最不幸的事情!
皇帝看到又望着自己失神、也不知存着什么念头的阳琮,垂下了眸光,肆意地翻看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子,淡淡道:“众爱卿写的文章皆很好,至于曲爱卿的……”
他顿了顿,那一瞬间,阳琮心里一激灵,将卷子里头惨不忍睹的内容回忆了一遍。
四书五经,空了大半,胡诌一通……诸如君子有三乐,赏美最可乐;窈窕君子,淑女好逑。策论走的是中规中矩、阿谀奉承的路子……因为她当初对会试根本不抱任何期望,更别提还能够在同行者之间排名较前。
阳琮屏息凝神,等待着在金銮殿上被皇帝轰出去。
“曲爱卿的,也很好。”
什么?阳琮猛然瞪大了眼睛,深感不可思议。他这句话是昧着良心的吧,她明明注意到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来着!
他抬起头,不咸不淡道:“将你所做的文章,背来听听吧。”
背文章什么的,这挺难为情的。好在她别的功夫没有,来南朝之前,先把厚脸皮自吹自擂学了一通。她做面瘫状,将所做的文章复述一遍,开头盛赞南朝的物华天宝,地广物博,其中再多拍了几次马屁,掺杂着陛下的英明神武,睿智犀利,希望挽回那几乎没有的好感度……之后不淡定地带过对北朝公主的溢美之词,推出结论:陛下和北朝公主天生一对,只有陛下这样的英主才能配美人,最后将南北朝联姻的种种好处罗列出来,再总结一句她的观点:南北朝联姻有利无弊。
讲完后她等待皇帝的定论。他许久都没说话,大殿里也鸦雀无声。她紧张个半死,最后他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松了一口气,刚准备往后退一步,隐匿到人群里,他又发话了,“以爱卿的观点来看,南北朝这一联姻,能保多久的太平无事?”
身为北朝人,阳琮觉得皇帝说的这话忒不厚道了。南北朝兵力悬殊,双方联姻,一定程度上算是北朝的示弱。保多久的太平无事,完全是由上头的这位定的啊!
她就事论事地说:“陛下想保多久,就能保多久。”
“你这句话说得倒好。”皇帝笑了一下,但是笑意不达眼底,他将那份卷子放到一边,道,“只要北朝不生乱,朕是想要保几十年的太平盛世。”
此话掷地有声,带着警告的意味,阳琮登时浑身凉透,接不上话。
他绕过她,开始评点其余举子的文章,再提出一些针对性的问题。总之,他并没有再叫别人复述文章。
殿试的糟糕表现、乱七八糟的考卷、调戏皇帝的前科……劣迹斑斑让阳琮在等待的日子颇为焦躁不安。
真是出师不利!玩大了……她可不想这么快就被迫亮出身份,最后灰溜溜地跑回北朝待嫁。
便是带着这样的心情,金榜唱名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钦点为探花郎。
阳琮再度被生活的柳暗花明给惊讶到了,整个人呆了片刻,脑袋方才转过弯来。
当官!南朝的官!文官!多有文化多有素养,光宗耀祖什么的……总之是各种好。
然而,当官虽然好,但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何况此虎与她有嫌隙。若是哪天她行差步错,他便看她不顺眼,想起前尘往事,新仇旧恨一起报了。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一刀更比一刀强啊!
思来想去,阳琮再度觉得自己的脑袋被浇了盆冷水,湿漉漉的。
本着她在南朝应该没那么容易丢小命的侥幸感,她给自己在朱雀大街租的院落又续租了两年。她本想挥斥千金直接买下那房子,可惜她没带够银子,又怕因为太豪奢被皇帝盯上,就罢了。
阳琮刚找人在她租的院落的大门挂上“曲府”的匾额,就传来了令人惊悚的消息,过几天晚上有琼林宴,这代表着她要再度与皇帝陛下相见。
皇帝陛下……啊……
阳琮抱头呜咽。她觉得自己真像一只被猫盯着的老鼠,偏偏又不肯一下将她了断,就那样虎视眈眈的,动不动就来挠一挠。
琼林宴设于皇家御苑,宴请三鼎甲和二甲。在此之后,官员的任命就要下放下来了。
御苑里种满了奇花异卉,人未到,香先扑来。此时帝王尚未驾临,人三三两两地列在席位前,雕花双箸,玉壶光转,还有时令瓜果,精致糕点摆放在案上,没有人先动。除了胆战心惊的阳琮之外,其他人均一派春风得意,急着大展拳脚,恨不得以身报效国家,令她觉得格格不入。
皇帝来的时候全场一片安静,而后大伙儿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皇帝走到主位,站定,黑眸逡巡全场,看到阳琮抬头打量他,冷冷地朝着她看了一眼,她急忙低头看地板。
等听到他说“众卿平身”的时候,大家才次第坐回自己的位置。开头群臣还有些拘谨,然而今晚,皇帝在充满威慑力之余,又带了股礼贤下士的帝王姿态,无形间拉近了距离,弄得蠢蠢欲动的进士们更加亢奋,恨不得立马报效皇帝,述宏图壮志。
他在席间并没有搭理阳琮,却将其余人等皆问候了一番,让众人如沐春风。而阳琮则如坐针毡,食之无味,好不容易撑到宴会结束,她提起精神准备打道回府之时,那上头的目光猛然转向了他,眼底仍然带着未曾散去的笑意。
阳琮心中警铃大响,果然听他高声宣布,让她留下来,说是长公主有请。
她活到现在,从来就未曾见过南朝长公主,更谈不上有什么旧交,看到别人意味深长的暧昧目光,她只能够……视死如归地留下来。
等到众人离席,四周仅留下侍卫和内侍,皇帝陛下慢悠悠地从主位上走下来,步伐非常缓慢,一下一下地敲在人的心头。
他走到阳琮面前,看着她,一双流光璀璨的凤眸微微眯着,道:“刚刚朕又接到长公主的消息,说是有事耽搁了,所以不用去了。”
阳琮看他,道:“哦。”陛下,您找这么拙劣的借口只为了让我留下来兴师问罪,真的好吗?
“爱卿这是什么表情,像是有人要吃了你一样。若是长公主看到了,那可不会高兴。”他调侃道,但是眸色仍然淡淡的,一身龙袍将他本身的帝王气象展示得淋漓尽致。
“臣,觉得今晚见不到长公主,很是遗憾。”曲阳春摇摇头,叹气道。
“原来爱卿对长公主慕名久矣。若是她知道了,定然很开心。”皇帝笑道,大有只要长公主开心,便将她指婚为驸马之意。阳琮吓得魂飞魄散,须知,公主带个长字,约莫都是明日黄花之辈了,就算年轻貌美,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立马露馅了。
然而此刻,她绝对不能逆了皇帝。君不见吾皇之眼,威芒四射,吾皇之威,承受不起。阳琮假装她很单纯听不懂他的潜台词,然后目光坦诚,道:“长公主才望高雅,怀质抱真,贞静懿德,是女中豪杰,能让她高兴,实在是臣的荣幸。”
“原来爱卿并非不通点墨的。”
一股自豪感油然而起,阳琮放下豪言壮语,道:“那是,否则怎么会被陛下您钦点为探花呢?”
皇帝神情微妙,显然是不适应她这样的得意洋洋。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转开话题,道:“听说爱卿在朱雀大街租了府邸?”
“是。”
“倒也好,和状元比邻相居,和长公主府也隔街相望。”
“臣,荣幸。”
这时候内侍端过一壶酒,他侧过身子,拿起白玉酒杯,姿态美好。阳琮心里又不禁想入非非:美人手执白玉杯,肤白胜玉,与其交相辉映,多么赏心悦目啊……打住打住……
皇帝慢条斯理地亲自给她斟了一杯酒,内侍就立马端着盘子,跪在她脚边,将盘子端放置头上方,等她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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