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乐斗,是两人共同奏一首曲子,直到一方无法再跟上另一方的节奏为止。
而琴家的乐斗,则又不一样,不是看奏曲高明,而是看谁能蛊惑了谁,乐曲之声带出的音波,一直攻击,直到另一方无法再弹奏,便可分出输赢。
要说琴家的音攻,其实并无具体的研习法子,一应都只有自己琢磨,便是八音在被封入石棺之前,她会的也只是安抚或蛊惑人的心神,而不能具体的攻击人,更不会以琴音杀人。
在棺中的十年,算唯一的因祸得福,是她学会了音攻!
而会这种技法的,在琴家,不超过三个人。
所以八音提出乐斗时,作为琴家家主,琴长生还真不能不接!
他摸出紫砂陶埙,脸上闪过狠色,“这是你自找的!”
八音冷笑一声,摆开架势,七根琴弦迫不及待的从手腕弹射而出,在她内力支撑下,悬浮于透明的内力琴身上,映着猩红色,显得无比妖异。
琴长生面容冷肃,紫砂陶埙凑到唇边,悠悠悦耳的清脆鸟鸣啾啾响起,好听得让人仿佛能看见清晨山林的苏醒,百鸟齐鸣,婉约高昂。
琴长生能做上家主之位,天赋自然是不差的,且这么多年,他将埙这乐器钻研到了极致,无论是从指法还是呼吸技巧上,都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
八音从来不小觑任何对手,特别那个人还是琴长生的时候。
“嗡嗡”琴弦颤动,像是空谷幽兰的孤深绵长,又像是冰凌入水的叮咚声,跟着就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啸,此刻音波好像化为利剑,直刺入耳,叫人神思不属。
琴长生皱眉,八音琴声这般富有攻击力,却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不得将内力注入陶埙之中,霎时,埙声一变,起先的乳鸟脆鸣一转,立马就成鹰啸长空,浑厚绵长,回荡不休。
八音微微勾起嘴角,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刹那,她十指快若闪电,快出的残影眼花缭乱,而琴声也变换成噼里啪啦的刀剑,仿佛铺天盖地都是,锋锐的芒光,杀气腾腾,还有满场的血腥戾气,能吓的人心肝乱颤,腿脚发软。
至少轩辕神月已经后退很远,还捂上了耳朵。
琴长生脸色一变,他看着八音的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琴家主,还受得住吗?”八音淡然一笑,在这种时候,她竟然还能抽空开口说话,且那声音半点都不受音波的影响。
这样的动静,已经在琴家引起注意,不多时,就有很多乐师围拢过来,这其中还有琴丝竹!
琴丝竹一见八音,当即没忍住,脸上浮出了恨意,原本好端端一雅致得体的姑娘,硬是面容扭曲的有些陌生。
八音没去理会琴丝竹,她今个在琴家住下后,还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有得是时间慢慢折腾她。
八音手下动作不停,她的琴声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是大气平和,而现在,每一个音节都是杀气四溢,就像是浑身带刺的刺猬,谁敢靠近,就扎谁。
琴长生脸色开始苍白,鬓边已经渗出冷汗,他的埙声有点中气不足,再这样下去,难以为继,非得受伤不可。
黑白分明的眼瞳粲然一眯,八音嘴角凹陷,缓缓就勾出个清淡浅笑,但那笑意并未达眼底,在眼梢就凝结为冷凛霜花。
“该结束了!”她道。
随着话音,她两手中指一拉琴弦,琴声刺耳突破天际,跟着她松手,音波成半月形弹射出去,轰地打在琴长生身上。
“啊!”琴长生惨叫一声,整个人飞出去两丈远,他捏着陶埙,死死盯着八音,正有温热而粘稠的鲜血从他嘴里被吐出来。
八音云淡风轻,她挥袖按住琴弦,讥笑道,“琴家家主琴长生,不过如此!”
此话一落,满场噤声。
八音独立场中,身上虽是粗布衣裳,但黑发飞扬,那一瞬间的绝世风华,无人能及。
“父亲!”琴丝竹喊了声,提起裙摆跑过去扶起琴长生,她转头怒视八音,“这是琴家,你想干什么?”
八音垂眸,看着摇光,指尖细细弹,声若轻羽的道,“不想干什么,忘了跟你说,从今个起,我住宫商阁,我也是……琴家人!”
“不可能!”琴丝竹难以置信,她看向琴长生。
琴长生面无表情,从脸上根本看不出半丝情绪,可唯有他半隐在袖中的手,已经将紫砂陶埙捏得死死的。
八音挑拨出一串悠扬如金铃的声音,扫视了场中众人,勾唇道,“琴八音,请各位多指教。”
没人敢这时候站出来同她乐斗,琴长生败在她手下,毫无还手之力,已经叫人很心惊了。
所有人目光如潮水一样涌向琴长生。
琴长生一擦嘴上鲜血,声音有些虚弱的道,“你赢了。”
他看着这个昔日的嫡长女,心头本该是有骄傲的,毕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目下,他胸腔之中,除了满腔的疲惫,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酸涩,竟是再无其他情绪。
毕竟,她是那人生下来的,如果不出色,好像才不正常。
琴长生转身欲走,背脊有瞬间的弯曲。
八音眸色一闪,琴声一顿,“我说了你可以走了吗?”
琴长生顿脚,他折身,已经无法表露出任何的情绪,“你想如何?”
八音收了摇光,淡淡的道,“有件事想问你。”
琴长生点头,他挥手散了场中其他人,便是对琴丝竹他也道,“回去。”
“父亲,她……”琴丝竹迫切想从琴长生嘴里得到肯定,八音回归琴家的肯定。
琴长生瞥了她一眼,目无旁色,“如她所说,琴八音。”
犹如晴天霹雳,狠狠地霹在琴丝竹头上,她整个人视野一片黑暗,心头却恨得犯出汪蓝的蜜毒来。
她决不允许她回来!
琴家的天才,只能是她琴丝竹,也只有她一个就够了!
所以,她合该去死!她去死了对谁都好!
好在琴丝竹还知道不能让琴长生知道她的想法,她低着头站了会,然后默默回去了。
琴长生迈进尚且修缮好的宫商阁,见这里头破烂空旷,处处泛着霉味以及阴冷,他神情也不由得一怔。
整整十年,他没来过这里了。
八音站在角落一簇野生菌菇面前,白色的菌菇颤巍巍的,纤细弱小,可长满了整个角落。
“你想问什么?”琴长生主动开口。
八音看了那菌菇一会,才用嘶哑的声音道,“我是玉氏的人从外面抱回来的?”
琴长生皱眉,虽不明白八音到底想知道什么,他还是如实回道,“是。”
八音指尖一颤,她对玉氏,其实就和普天之下大多数母女一样,有很深的孺慕之情,从青争嘴里知晓她可能不是玉氏亲生的时候,她其实是拒绝相信的。
那样慈爱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是她的母亲呢?
“青争,是在琴府出生的?”她继续问。
琴长生想了会才道,“应该是,我不太记得。”
听到这里,八音猛然回头,盯着他,一字一句的问,“所以,我不是玉氏亲生?青争才是?”
“胡说八道!”琴长生想也不想就喝道。
八音的话,不知戳中他哪点,叫他面色铁青,显然是气极了,“你怀疑谁都可以,但怎么连她也怀疑,你是在羞辱她!”
八音心头一松,琴长生这话,便是相当于否认了,所以,青争可能是琴丝竹蛊惑了她,加上从小玉氏确实对她挺好,以至于让她产生了自己才是玉氏女儿的错觉,继而背叛她。
良久,琴长生口吻莫名的道,“你娘,也是个绝代芳华的女人,你像她。”
玉氏长相好,八音是知道的,而她从前的相貌,足有六成像她,只是可惜命不长久。
八音看着琴长生,见他鼻翼两边深刻的法令纹,忽然就觉得这十年他老了很多。
她问,“你爱过她吗?”
不然,何以上次在别庄里,他都没看她的尸骨一眼。
琴长生笑了,他笑的有些悲凉,又有些沧桑,一双眼眸里头,有很多八音看不懂的情绪。
就在八音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琴长生道,“自然是不爱的……”
他,爱不起,因为太卑微,因为配不上。
八音冷笑一声,心起怒意,她一拂袖道,“滚!”
对这血缘上的生父,那点亲情,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被消磨完了。
琴长生走了,八音又在那簇菌菇边站了好一会。
轩辕神月进来,他抿唇,纠结着张小脸道,“所以,你真的是琴七弦?”
八音回神,木着脸应了声。
轩辕神月考虑了会道,“我知道了,我不会跟人说的。”
八音心头郁卒稍微好了些,她走过去捏了捏轩辕神月的包子小脸道,“没关系,没甚不能见人的。”
轩辕神月揉着脸,“你别捏我,不威严。”
八音微笑,“现在不捏,以后更捏不着了。”
轩辕神月看了看周围,无奈的道,“今晚我们睡哪?”
八音竖指触唇,神秘的道,“带你去个好地方休息。”
轩辕神月觉得,约莫有人要倒霉了。
确实如此,不过倒霉的这人是琴丝竹!
八音带着轩辕神月大大方方地造访了琴丝竹的揽月阁,没任何人敢阻拦,毕竟连家主都敢打的人,又有谁能制得住她。
琴丝竹气的浑身发抖,她歇斯底里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想杀我,你就来啊!”
八音不屑蔑笑,“自然是要杀你的,不过还不到时候,你最好洗干净脖子先等着。”
这样清淡如羽的声音,分明没半分的分量,可听在人耳里,却像是刀子在割肉一样,让人恐惧。
“琴七弦,你以为你当真杀得了我?”琴丝竹眸带怒火,眉目扭曲,甚至脸上都是有狰狞之色的。
八音挑眉看她。
琴丝竹笑得疯狂,“老祖不会同意你杀我的?父亲也不会,便是连摄政王颜西祠,也绝不会同意!”
八音嗤笑一声,“你可真是一如既往的,愚蠢!”
她八音要杀的人,谁也阻止不了。
她大大方方地踹开琴丝竹闺房房门,见着里头白纱飘荡,香烟缭绕,一应屏风案几都是精致的,里间的百年黄花梨镂雕的滴水床,也很舒坦。
她一拍轩辕神月脑袋道,“去,今晚睡那里。”
“琴七弦!我不准!”琴丝竹冲过来,却不敢上前,只得在两丈外嚷嚷。
八音揉了揉耳朵,并不理会她,她直接让轩辕神月进去,自己则转脚去了外间的罗汉榻。
琴丝竹咬牙切齿,可又无奈何,她心都快吐血了,然而八音还不理睬她。
她捏紧帕子,满身恶意的道,“来人,去给我找火油来,她要睡,我就让她一睡不起!”
身边的婢女面露犹豫之色,“姑娘,这……”
琴丝竹目色幽幽地看着婢女,脸上神情在夜色下有一种决绝的疯狂。
她道,“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婢女吓的身子一抖,“婢子这就去。”
琴丝竹站在院子里,盯着没关的闺房大门,她咧嘴无声笑了起来,那模样仿佛看到八音活活被烧死在里面一样。
婢女让人拿了火油,抖着手,将火油沿墙壁泼洒。
琴丝竹嫌她动作太慢,一把夺过火油,扬手就往闺房里头甩。
哪知,猩红流星蹿过,猛地缠住屏风,八音赫然睁眼,她手一扬,琴弦咔的一声,将屏风撞到火油上,再轰的一下朝琴丝竹砸过去。
琴丝竹一惊,她脚尖连点,但根本不是八音对手。
屏风去势不减,当头就砸到琴丝竹面门,顺便那火油也沾染了她一身。
“啊!”琴丝竹惨叫一身,十分狼狈。
八音跃出来,她双手环胸,倚靠在门边,“今晚本来不想对你动手,可既然你自己找死,那便怨不得别人!”
话音方落,她转身回房间里,不一会就拎着黄铜仕女烛台出来,烛台上焰火一跳,星火微弱,却骇的琴丝竹的婢女脸色大变。
“姑娘,快跑。”那婢女喊了声,直直朝八音冲过来。
八音看都不看她一眼,衣袖挥动,将人推至一边,再屈指一弹,一点火星被弹射出去,准确地落在琴丝竹裙摆。
“轰”的一声,宛如星火燎原,那豆大的种子,顷刻成为参天大树,熊熊之火,从琴丝竹裙摆蹿起,火舌直接舔舐上了她的头发。
“姑娘!”婢女吓的面色如土,赶紧扑到院前的水缸边,捧了水就往琴丝竹身上洒。
琴丝竹尖叫连连,她惊慌所措,六神无主,手忙脚乱,一会去扑头发上的火,一会拍裙子,最后竟是一点火星都没扑灭。
只眨眼间,她几乎就成了个火人。
院中其他人皆四处闪躲,唯有她那婢女还是忠仆,一下扑过去拽着她就往水缸边按。
“咚”琴丝竹跳进水缸里,水花四溅,烟熏火燎。
半晌,琴丝竹从水缸中冒头,她脸被熏的焦黑,一头长发已经被燃烧殆尽,身上衣裙成片片黑灰,四肢更是被烧伤,露出淋漓血肉。
她整个人,就和厉鬼一样。
“琴七弦,我要杀了你!”她声音凄厉,当即就想不管不顾地冲过来。
婢女拉着她,苦苦哀求,“姑娘,咱们先去看大夫吧。”
八音面无表情,颇有些为没顺势烧死琴丝竹而可惜。
琴丝竹一身都是黑色,人不人,鬼不鬼,她凶狠而怨毒地盯着八音,忽的哈哈大笑起来,“琴七弦,你可知,无论是你的徒弟无伤,还是颜西祠,为何都要置雉朝飞于死地?”
八音没有回答,这问题,或许她曾经想过,但现在于她而言,有没有答案都不重要,重要的得是,旦凡伤害过朝飞的人,她就一个都不会放过。
“因为你啊!”琴丝竹吼道,带着明晃晃的嘲弄和奚落,以及满肚子的恶意,“因为雉朝飞爱你啊!”
八音心神一震,她目若闪电地俯瞰琴丝竹,其中蕴含的杀意,毫不掩饰,“你胆敢再说一次?”
她绝对不允许,朝飞死了十年后,还有人敢用这样的说辞来污蔑他的名声!
琴丝竹视八音的杀心为无物,她状若癫狂,“他爱你,你不知道吗?那么多年,他的眼睛里头,都只看着你一个人哪,同是琴家女,凭什么?凭什么你既是天之骄女,又还能得到那么多人的爱?我为什么不可以,我身体里流的也是琴家血脉!”
八音缓步走向琴丝竹,沉着苍白的脸,黑瞳森然,“你的嫉恨,你的不甘,都与我无关,可你不该牵扯到朝飞,所以,你该死!”
她说着,脚步一侧,整个人微微一晃,就已经站在琴丝竹面前,跟着她抬手,十分用力地掐着她脖子。
琴丝竹的婢女哭喊着给八音跪下,“饶了我家姑娘,求你饶了她……”
琴丝竹还在笑着,即便她呼吸开始困难,她也在笑,那笑容诡异,带着几分得逞的扭曲,“即便你杀了我,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你大可去问问颜西祠,你去问啊,你敢去问吗?”
八音下颌线条紧绷...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