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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保罗被引到一个新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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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而另一只手是多么松驰与冷淡呵!

    皮普钦太太像只凶鸟,长着乌黑的羽毛和钩状的喙,在他的牺牲品后面盘旋。因为董贝先生脑子里在思考重大的事情,走得很快,所以她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当等着开门的时候,她嘶哑地发出了哭丧的声音。

    “保罗,”董贝先生喜不自胜地说道。“这就是真正通向董贝父子和有钱的道路。你几乎已成为一个大人了。”

    “几乎,”孩子回答道。

    即使是他那孩子的激动也不能控制他回答时伴随着的顽皮的、奇妙的但却令人感动的眼光。

    它使董贝先生脸上露出了隐约的、不满的表情;但这时门开了,它很快就消失了。

    “我想布林伯博士在家吧?”董贝先生说道。

    那仆人说是的;当他们走进去的时候,他看着保罗,仿佛他是只小耗子,而那座房屋则仿佛是只捕鼠笼似的。他是一位弱视的青年,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龇牙咧嘴的笑容或它最初闪出的一道微光。这仅仅是低能的表现而已;但皮普钦太太却凭空地认为这是无礼,所以就立刻恶狠狠地抓住了他。

    “你怎么敢在有身份的先生背后发笑?”皮普钦太太说道。

    “你又把我当作什么人?”

    “我没有笑任何人;我还可以肯定,我没有把您小看了,夫人,”那位年轻人惊慌地回答道。

    “一群吊儿郎当的懒狗!”皮普钦太太说,“只配去转动烤肉叉①!去告诉你的主人,董贝先生来了,要不你的结果就更糟!”——

    ①英国旧时社会中训练狗用踏车来转动烤肉叉。

    那位弱视的年轻人十分温顺地离开去执行任务;不久就回来请他们到博士的书房里去。

    “你又笑了,先生,”皮普钦太太笑道;她走在后面,这时从他身边穿过前厅。

    “我没有笑,”被欺压得很痛苦的年轻人回答道。“我从来没有见到这样的事情!”

    “怎么回事,皮普钦太太?”董贝先生回过头来看了一下,说道。“请轻一些!”

    皮普钦太太出于对董贝先生的尊敬,走过的时候对那位年轻人只是咕哝了几声,同时说道,“啊,他是个宝贝家伙”,一边离开那位年轻人;那位年轻人是极为温顺和愚钝的,这件事情甚至使他伤心地掉了泪。可是皮普钦太太惯于欺压所有温顺的人们;她的朋友们说,在秘鲁矿井的事情发生之后,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博士坐在他的奇特的书房中,每只膝盖上摆着一个地球仪,四周都是书籍,荷马①在门的上面,米涅瓦②在壁炉架上。“您好吗,先生?”他对董贝先生说道;“我的小朋友好吗?”——

    ①荷马():公元前10世纪前后的希腊盲诗人;《伊利亚特》及《奥德赛》两大著名史诗的作者。

    ②米涅瓦():罗马神话中司智慧、学问、战争的女神。

    博士的声音像风琴一样庄重沉着;当他停止讲话的时候,前厅中的大钟似乎(至少保罗觉得是这样)接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道,“我,的,小,朋,友,好,吗?我,的,小,朋,友,好,吗?”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着。

    小朋友太小了,从博士坐着的地方,越过桌子上的书去看是看不见的;博士就试图通过桌腿去看他,但也是徒劳无益;董贝先生看到这一点,就把保罗抱起来,让他坐在房间中间面对着博士的另一张小桌子上,使博士摆脱了困难。

    “哈!”博士把手伸进上衣的胸间,仰靠在椅子中说道。

    “现在我看见我的小朋友了。您好吗,我的小朋友?”

    前厅中的钟不赞同把词的组合形式进行这样的改变,继续重复说道,“我,的,小,朋,友,好,吗?我,的,小,朋,友,好,吗?”

    “很好,谢谢您,先生,”保罗回答了博士,也回答了钟。

    “哈!”布林伯博士说道。“我们将把他培养成一个大人吗?”

    “你听到了吗,保罗?”董贝先生补充了一句。保罗默不作声。

    “我们将把他培养成一个大人吗?”博士重复问道。

    “我宁肯当个孩子,”保罗回答道。

    “真的吗?”博士说道。“为什么?”

    孩子坐在桌子上看着他,脸上露出了被压抑的情绪的奇怪表情,一边用一只手自豪地敲打着膝盖,仿佛眼泪已经在膝盖下面涌上来,他已把它们压下去了。但是在这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却向一边伸出去,伸出去——伸得更远一些——,一直伸到弗洛伦斯的脖子上。“这就是为什么,”它似乎这么说道;然后他那镇定沉着的神色改变了,消失了,颤动着的嘴唇松驰了,眼泪汪汪地滚流出来。

    “皮普钦太太,”他的父亲抱怨地说道,“我实在很不高兴看到这一点。”

    “离开他,董贝小姐,照我的话做,”那位女监管人说道。

    “不要紧,”博士不动感情地点点头,让皮普钦太太回去。

    “不要紧;我们将很快用新的关心与新的印象来代替,董贝先生,您还跟以前一样希望我的小朋友获得——”

    “一切!劳驾您,博士,”董贝先生坚决地回答道。

    “好的,”博士说道;他半闭着眼睛,露出了惯常的笑容,似乎以一种对他将要喂养的某个精选的小动物可能怀有的兴趣打量着保罗,“好,好极了。哈!我们将向我们的小朋友传授很多种知识,而且我敢说,使他迅速进步。完全是一块处女地,我想您曾经这样说过吧,董贝先生?”

    “除了在家里以及从这位女士那里做过一些普通的准备之外,”董贝先生一边介绍皮普钦太太,一边回答道;皮普钦太太立刻让她的整个肌肉系统紧张起来,同时挑战地喷着鼻息,以防博士贬损她。“除了这些之外,保罗到现在为止,什么都还没有学习过。”

    布林伯博士对皮普钦太太这种毫不足取的侵犯温和地表示容忍,低下头说道,他很高兴听到这一点。他搓搓手说,在这个基础上开始是非常令人满意的。然后他又斜眼瞅着保罗,仿佛他很想当场就跟他聊聊希腊字母似的。

    “这样一种情况,布林伯博士,”董贝向他的小儿子看了一眼,继续说道,“加上我又有幸跟您进行过会晤,因此我确实就不必要再作进一步的说明来侵占您宝贵的时间了,所以——”

    “好了,董贝小姐”!皮普钦尖刻地说道。

    “请允许我再耽搁你们一会儿,”博士说道,“请允许我介绍一下布林伯夫人和我的女儿,她们将与我们前往帕纳萨斯①参拜的年轻人的家庭生活有关。这是布林伯夫人,”那位可能一直在等待着的夫人及时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她的女儿,那位戴着眼镜的美丽的掘墓的教堂司事②;“这是董贝先生。这是我的女儿科妮莉亚,董贝先生。我亲爱的,”博士转向他的妻子,继续说道,“董贝先生对我们十分信任,因此——你看到我们的小朋友了吗?”——

    ①帕纳萨斯():希腊中部的山峰,传说为太阳神阿波罗及诗神缪斯的灵地。

    ②教堂司事():教堂司事,担任教堂内外管理、敲钟、墓地等工作,这里是把布林伯小姐比做一位“掘墓人”。

    布林伯夫人原先只把董贝先生作为她那过分的礼貌的目标,显然没有看到这位小朋友,因为她背对着他,对他在桌子上的地位造成很大的危险。但是,她听到这句暗示的话以后,就转过身去欣赏他的面貌中古典的与智慧的特色,然后又转回来,叹了一口气,对董贝先生说,她羡慕他的亲爱的儿子。

    “像一只蜜蜂一样,先生,”布林伯夫人抬起眼睛,说道,“就将飞进一个盛开着最美好的花朵的花园里,头一次去领略那芳甜的滋味。维吉尔①,贺拉斯②,奥维德③,泰伦斯④,普劳图斯⑤,西塞罗。我们这里拥有一个什么样的蜜的世界呀。董贝先生,一个妻子说这些话也许看来是令人惊异的,这样一位丈夫的妻子——”——

    ①维吉尔(拉丁语全名为,英译名为,公元前70—19年):古罗马著名诗人。

    ②贺拉斯(拉丁语全名为,英译名为,公元前65—8年):古罗马著名诗人。

    ③奥维德(拉丁语全名为,英译名为Ovid,公元前48—17?年):古罗马著名诗人。

    ④泰伦斯(拉丁语全名为,英译名为,公元前?年):古罗马著名喜剧作家。

    ⑤普劳图斯(拉丁语全名为,英译名为,公元前年):古罗马著名喜剧作家。

    “别说了,别说了,”布林伯博士说道。“真不害羞。”

    “董贝先生会原谅一位妻子的偏心的,”布林伯夫人露着迷人的微笑,说道。

    董贝先生回答道,“一点也不”;可以认为,他这话是指她的偏心来说的,而不是指他的原谅来说的。

    “一位母亲说这些话也许似乎也是令人惊异的,”布林伯夫人重新说道。

    “这样一位母亲,”董贝先生说道,一边有些概念不清地像是对科妮莉亚表示恭维地鞠了一个躬。

    “不过说真的,”布林伯夫人继续说道,“我想如果我能认识西塞罗,成为他的朋友,在他幽居的图斯库卢姆①(风光美丽的图斯库卢姆!)跟他谈谈话,那么我就可以甘心乐意地死去了。”——

    ①图斯库卢姆():古罗马城市,在罗马东南24公里处。公元前一世纪,西塞罗在此有一别墅,他的哲学著作《图斯卢姆谈话录》()就是在这里完成的。

    学术上的热诚是很富于感染力的,董贝先生也有些相信,他的情况也完全是这样的;皮普钦夫人的性情正像我们所看到的,一般来说,并不是爱迁就别人的,可是甚至连她也发出了一个介乎呻吟与叹息之间的小声,仿佛她想说,在秘鲁矿井破产之后,除了西塞罗之外,没有其他人能成为她持久的安慰了,但西塞罗确实会是一盏戴维的安全矿灯①。

    科妮莉亚通过眼镜看着董贝先生,仿佛她很想在他面前引出几段大家提到的这位权威的语录来似的。但是如果她怀有这个打算的话,那么它也被这时的敲门声所破坏了。

    “是谁?”博士问道。“啊!请进,图茨;请进。这是董贝先生,先生。”图茨鞠了个躬。“真是个巧合!”布林伯博士说道。“在我们面前有一个开头的和一个末尾的。阿尔法和乌米加②。这是我们年纪最大的学生,董贝先生。”——

    ①戴维的安全矿灯:英国著名化学家汉弗莱-戴维(—1829年)于1815年发明的防煤气爆炸危险的矿灯。

    ②阿尔法和乌米加()分别是希腊字母表中头一个字母α和最后一个字母C。

    博士很可以称他为年纪最大和个子最高的学生。因为他至少比其他任何孩子高出一个肩膀。他发现自己处在陌生人当中,脸红得厉害,同时吃吃地大声笑着。

    “我们小小的门廊又增加了一个人,图茨,”博士说道,“董贝先生的儿子。”

    小图茨又脸红了。他发现周围一片肃静,大家正等着他说点什么,于是就对保罗说,“您好吗?”声音十分低沉,态度十分羞怯,因此如果一个小羊能吼叫的话,那么也不会比他更使人吃惊的了。

    “劳驾您对菲德先生说,图茨,”博士说道,“请他为董贝先生的儿子准备几册初级读本,并给他分配一个便于学习的坐位。我亲爱的,我想董贝先生还没有参观过宿舍吧。”“如果董贝先生愿意到楼上去,”布林伯夫人说道,“我将十分自豪地把催眠之神的领土带给他看。”

    布林伯夫人是一位十分和蔼有礼的女士,身材瘦削而结实,头上戴了一顶用蓝色材料做成的便帽;她说完之后,就跟董贝先生和科妮莉亚动身到搂上去,皮普钦夫人则跟在后面,眼光敏锐地往四处张望,在寻找她的敌人——那位男仆。

    他们走了以后,保罗坐在桌子上,用手抓住弗洛伦斯,胆怯地看着博士,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房间里的各处;博士则背靠着椅子,像平时一样地把一只手插进上衣的胸间,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在读着,那书离他有一只胳膊的距离。这种读书态度中有一些很可怕的东西。这是坚决地、不动感情地、永不改变地、冷冷淡淡地从事工作的方式。它使博士的脸色显露出来。当博士怀着好意向作者微笑着,或者皱着眉头或摇摇头,向作者做着怪脸的时候,他好像是在说,“别跟我说了,老兄;我知道得比您更清楚,”这时他脸上的神色是可怕的。

    图茨站在门外,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就炫耀地观察着他的表的齿轮,又数数半克朗一枚的硬币。但是时间没有过多久;因为当布林伯博士正好要换换他绷紧的肥腿的位置,仿佛要站起来的时候,图茨就迅速地溜掉,再也没有回来了。

    不久就听到董贝先生和他的向导一边谈着话,一边走下楼来:不一会儿他们就走进博士的书房。

    “我希望,董贝先生,”博士放下书本,说道,“您会赞同我们所作的安排。”

    “安排得好极了,先生,”董贝先生说道。

    “确实很不坏,”皮普钦太太说道,她决不肯给予过多的赞扬。

    “布林伯博士和夫人。”董贝先生转过身来说道,“在您们的许可下,皮普钦太太将不时来看看保罗。”

    “皮普钦太太什么时候愿意来都行,”博士说道。

    “永远高兴见到她,”布林伯夫人说道。

    “我想,”董贝先生说道,“我已给你们增添了不少麻烦,现在我可以走了。保罗,我的孩子,”因为保罗坐在桌子上,他就走到他的跟前,说道,“再见。”

    “再见,爸爸。”

    董贝先生握到他手里的那只无精打采、漫不经心的小手跟那张愁闷的脸奇怪地很不协调。可是董贝先生跟这脸上悲伤的表情没有关系。它不是对他表示的。不是的,不是的。它是对弗洛伦斯表示的——完全是对弗洛伦斯表示的。

    如果董贝先生由于财富而表现傲慢自大的时候曾经结下什么难以安抚的冤家,这位冤家在仇恨之中立意要对他进行无情报复的话,那么即使是这样的冤家也可能把这时董贝先生那高傲的心受到折磨的极度痛苦看作是对他过去所受创伤的一种补偿了。

    他向他的男孩子弯下身去,亲亲他。

    他这样做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沾污了那张小脸;如果说这时他的视觉被这什么东西弄得模模糊糊,看不清那张脸的话,那么,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在精神上的视觉也许是比过去更为明亮了。

    “我不久就会来看你的,保罗。你知道,你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是放假的。”

    “是的,爸爸,”保罗望着他的姐姐,回答道。“星期六和星期天。”

    “你将在这里学习到好多东西,成为一个聪明的人,”董贝先生说道,“是不是?”

    “我将努力去做,”孩子疲倦地回答道。

    “现在你将很快长大起来了!”董贝先生说道。

    “啊!很快!”孩子回答道。那老气而又老气的神情像一道奇怪的光线迅速地掠过了他的脸孔。它落在皮普钦太太的身上,消失在她的黑衣服中。这位出色的恶魔走上前去告别,把弗洛伦斯领走,这是她早就渴望要做的。她的动作使眼睛一直注视着保罗的董贝先生觉醒过来。他拍拍保罗的头,又握了握他的小手之后,就以他平常那毫无热情的礼貌向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告别,走出了书房。

    尽管他请求他们不要动,可是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布林伯小姐全都向前挤着,陪送他到前厅;这样一来,皮普钦太太就跟布林伯小姐与博士夹杂在一起,在她没能抓住弗洛伦斯之前就被拥挤出了书房。因此,弗洛伦斯就跑回来,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她的脸是门口最后的一张脸,它露出鼓励的微笑对着他,并通过眼泪发出光彩,显得更加明亮,保罗站在那里亲切地回忆着这件事情的时候,觉得真亏门口发生的那件巧事。

    当她的脸孔消失的时候,它使他幼稚的胸膛鼓起、发胀,并使地球仪、书籍、盲眼的荷马及米涅瓦在房间里游来晃去。但是它们突然停了下来;然后他听到前厅里那只响亮的钟仍然像先前一样,庄重地问道,“我,的,小,朋,友,好,吗?

    我,的,小,朋,友,好,吗?”

    他合抱着两手,坐在他的台座上,静静地听着。但是他很可以回答,“厌倦,厌倦!非常孤独,非常悲伤!”保罗在那里坐着,年轻的心房悲痛、空虚;外界的一切都是那么寒冷、荒凉、奇怪,仿佛他已投身到一个没有什么装备的生活中,装饰的工人永远也不来把它装备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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