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宏图壮志,现实中一盘乱沙。芝麻大的官,见到皇帝都不易,更别提溜须拍马了。
南朝毕竟底蕴深厚,光是修史,就够人喝一壶了。所幸顾玠平日里比较老实巴交,没有醉酒时的桀骜狷介,阳琮便将手头的事情默默地挪到他手里去了,日子过得倒也轻松。
难得一次的休沐日,偷得浮生半日闲,阳琮拎了一壶小酒溜达到状元府邸里面去了。
顾玠酒后就忘形,才思敏捷,夸夸其谈,原形毕露。他特欠扁地说,“这次酒的味道差上回太多了。”说完还一直摇头。
“喝上次的酒,需要付出代价的。”阳琮心有余悸。
他却满脸不以为然,“有得必有失,你要看开。”
“……”阳琮满脸鄙夷。
顾玠这人也有些奇怪,醉酒的时候,针砭时弊,口若悬河,挥笔成书,不在话下。清醒的时候为人却有些呆板,满口都是拗不过来的迂腐观点,才气是有一点,但却不足以撑起他的状元之名,也不知道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为之,还是本性就是如此分裂。
记起他会试时写的策论,观点独到,堪称神来之作,阳琮忍不住还是问了,“我问你,你科举考试的时候是不是喝醉了?”
顾玠摸了摸鼻子,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险些就被人赶出来了。”
“那些人应当要学会坚持。”
“嗯?”
“没事。”
阳琮突然想起最近几天默默无闻的榜眼申请外放,皇帝已经批下来的事,道:“谢耀真是无声无息,这么快就收拾好铺盖,要走人了。”
“谢耀?”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是谁?”
“……”她默然,然后提醒他,“是榜眼。”
“哦。”顾玠很中肯地评价,“过目即忘。”
“好歹他相貌堂堂。”阳琮惋惜地说。榜眼,也是一朵奇葩,五官长得都还可以,合在一起,就显得分外平庸,扔在人群里,一下子就被淹没了。
“我忘了。”顾玠说得理直气壮。
“我……其实我也忘了。”阳琮叹息道:“你看,我们两个看上去都这么不靠谱,难得有一个稍微正常一点的人,就这样要外放做官了。”
顾玠微眯着眼,如此看来,倒有几分的气势,他说:“我哪里就不靠谱了?他哪里正常了?”
她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就为着朝廷的未来担忧起来。
顾玠喝着酒,做思考状,半晌道:“好像有件事情我忘记和你说了。”
“什么事?”
“昨日你还没来翰林院的时候,皇帝宣了三甲于申时觐见。”
“现在什么时辰了?”
“唔。”他看了看此刻的日头,估摸道:“我们喝酒喝了小半个时辰了,现在应该已经申时一刻了吧。”
“你怎么半点也不紧张?”阳琮看着顾玠气定神闲的样子,拿不准他说的话的真伪。
“因为看你也不紧张。”
“……”
阳琮痛苦地哀号,眼见着已经有太监来催了,闻了闻满身都是酒味,赶紧回家,换一身衣裳为先。
皇帝已在昭华殿等候多时。阳琮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案后提笔挥毫,表情不咸不淡,乍看上去是怡情养性,然而昭华殿内的低气压提醒着她,一切小心为上!
她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向他行礼。
皇帝瞥了她一眼,继续将目光投向了手中正在批阅的奏折,直接将她晾在了一边。
阳琮自觉理亏,又不能自己站起来,只能干跪着,慢慢抬头,用余光瞄着他,希望他能够注意到她。
皇帝一直专注地写着什么,龙飞凤走似的,连头也不抬,更别提正眼看她。
等到她的膝盖跪得开始发麻了,做着小动作偷偷摸摸地揉着腿的时候,皇帝才发话:“爱卿可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阳琮推算着时间,游移不定道:“应该是……申时四刻、五刻?”
他抽空抬眼看她,沉声道:“现在是申时六刻。”
“臣,知罪。”唔,她总不能说是因为偷懒,起迟了没去翰林院,这才不知道皇帝召见的吧。
皇帝继续晾着她,这让她有种不知道手该放哪儿的紧张感。
她偷偷地觑了一眼门口,心想着顾玠怎么还没来,明明是要一起来面圣的。她好歹还是不知者无罪,他却是明知故犯。
皇帝的旁边躬身站着榜眼谢耀。他写完手里的东西,刚将朱笔放置一边,就有内侍将案上的纸取来给了谢耀。皇帝道:“到时候依着这上头写的办。”
“是。”
“退下吧。”
阳琮这才注意到大殿里还有一个不是侍卫、宫女之类的布景板一般的人,这谢耀明明长得也还过得去,身姿也挺拔,怎么存在感就这么低呢?
谢耀行了个礼,便退下了。阳琮估摸着,这下皇帝应当要注意她了吧。她立马调整姿势,装作她一直以来都很安分地跪在这儿,低头敛神。
大殿里非常安静,她数着眼前青砖里刻着的花纹,等得有些不耐烦。
终于——南帝东羡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带着上位者凛然的气势,又有种喟叹,他道:“朕很欣慰,爱卿居然还记得前来。”
他目光冷冷地扫射过来,未待她回答,话锋一转,语气陡然间凌厉了几许,“爱卿一身酒气,可是忘记上回的保证了?”
阳琮正色,“臣适才去了状元府,向顾大人求教了一些问题,不承想竟染上酒气。”
“是吗?”东羡语调平平,不辨喜怒。
阳琮坦荡荡地看着东羡,暗道皇帝的鼻子真灵!这么远都闻到了。
“看来,曲大人对顾大人,多有叨扰。”
这称谓从“爱卿”变成“曲大人”,眼看着皇帝就要刨根问底,追究责任的时候,顾玠来了。他特别从容地行礼,告罪也特别冠冕堂皇,直让人想把御案上的朱砂抹他满脸。
顾玠说:“臣适才处理了一些公务,因而耽搁了,还望陛下恕罪。”
“哦……”东羡特意拉长了声调,他瞅了阳琮一眼,见她和顾玠的眼神交流,心里略微有些不快,道,“和曲大人一同处理的?”
顾玠看了看阳琮,然后转头,特别严正道:“不,是臣独自处理的。”
“……”
顾玠,你好样的!
阳琮心底大骂。
东羡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时候方才说出那救命的一句:“平身。”
阳琮这才得以起身,膝盖已经麻了,起来的时候还晃了一下才稳住身子,反观顾玠气定神闲的样子,她……
早知道也迟些到好了。阳琮叹息。
自从顾玠来了后,东羡的神色缓和了不少,和刚才比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了。他丝毫不计较顾玠也迟到的事情,让阳琮不禁感慨,状元的待遇就是高了一层!
东羡道:“朕今日唤你们过来,就是想问问,针对这段时间黄河泛滥、流民失所,两位爱卿有什么看法。”
顾玠回答得四平八稳:“臣觉得首先应该严办贪吏,派能者治水,再安顿流民,把源头先堵了,之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曲爱卿如何看?”东羡把目光转向阳琮,目光中流露着“殷殷”的期盼。
阳琮硬着头皮,道:“臣觉得流民容易滋生叛乱,首先要杜绝心怀不轨、煽风点火的人。其次要紧锣密鼓地安排他们的住所,若是流入了周围繁华郡县,难免会有所影响。整治贪吏,治理黄河并非一日之功,短期内成效较小。”
日前顾玠和她喝酒的时候,讨论过相关的问题,顾玠的原话是:如今看上去四海升平,没有战事,但是背后还有很多人在盯着。一旦闹饥荒,或者遇上旱灾、水灾,出现大量流民,有心人随随便便地煽动一下,让他们闹事,肯定会给朝廷造成不小的麻烦。朝廷若是不镇压,治安会变得紊乱,无意间也纵容他们作奸犯科。朝廷若是镇压,定会被人说不体恤百姓。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则会趁机宣传朝廷不仁,朝廷的威信也会大降。故而,先抓贪官污吏不管用,要先把那些心怀鬼胎想要浑水摸鱼的人给揪出来。
顾玠,你不仁我不义,你不与我同流合污,我就将你酒醉时候的点子抢过来,叫你藏拙,看你怎么着!阳琮心底哼哼。
东羡听罢,不置与否,黑墨般的眼眸中溢出一丝笑意,又很快就隐没。
阳琮有恃无恐继续道:“臣近来听得黄河泛滥一事,忧思难眠,日夜都思考着对策,以至于崔公公宣旨的那日,精神不济,嗯……就错过了。直到今日申时,顾大人才告知臣申时要面圣,适才耽搁了。”
“是吗?”东羡看向顾玠。
顾玠“从罪如流”:“臣糊涂了,臣那时忙得焦头烂额的,以为曲大人是在的。”
“……”
陛下!您为什么不追究顾玠明知道要面圣还迟到的事!
阳琮想象了下顾玠醉酒时斜飞的桃花眼,再联想了下皇帝对顾玠各种包庇的态度,突然间觉得自己发现了某种真相……
正当阳琮神游之时,顾玠转身,给她递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神情,然后就要离殿。她猛然间惊醒过来,只听见皇帝叫了她的名字,然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宣布,“曲阳春,留下。”
阳琮木木然地目送着顾玠离去,实在不懂她错过了什么。
东羡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一双凤眸流光溢彩,勾人心魄:“我们来探讨一下,为何当朕还没接到黄河泛滥消息的时候,爱卿就已经听到此事,并忧思难眠思考着对策?爱卿的日夜思考又有了怎样精到的对策?”
“……”阳琮再度无语凝噎,她为什么一直自找麻烦啊!
阳琮自昭华殿里出来的时候,觉得既是受宠若惊又是莫名其妙,心惊胆战的程度不亚于刚刚进入昭华殿的时候,受宠若惊直逼被钦点为探花郎。
当时是这样的,阳琮组织语言证明她平日里多么兢兢业业地工作,并具有非凡的前瞻性,故而能够在修撰典籍的时候看到前些年这个月份黄河水泛滥,损失惨重后,未雨绸缪,思考对策。
东羡看她频频皱眉、使劲瞎掰,嘴角的笑纹扩散,一句话再度把她的一腔热情给扑灭。
“前几年还是武帝在的时候,也是这月份,有个新科状元因为欺君之罪,被先帝当庭杖毙。爱卿既然颇有前瞻性,那给朕说说,爱卿觉得今日走出这个大殿,会抱着怎样的心情,或者,怎样的,嗯……姿势?”
尽管他话语间都是赤裸裸的威胁,但是却笑得温文无害,好像只是个礼贤下士的帝王,此刻在垂询臣子。
“臣觉得……”阳琮扬声起了个头,随即声音又慢慢地低下来,“臣觉得应该是喜极而泣,昂首阔步。”
东羡看着她讲完,然后拊掌而笑,道:“爱卿果然料事如神。”
话音刚落,他便高声宣布:“曲大人深得朕意,体恤民情,便擢升为……翰林院侍读吧。”
“擢升?”阳琮呆若木鸡。
东羡微笑,提醒她:“此刻爱卿是不是应该道个‘谢主隆恩’?”
她?升官了?又迟疑了一会儿,阳琮才反应过来,连忙谢恩,心想,莫非她真的要喜极而泣,在陛下面前哭泣一番,做到彻底地料事如神?
但事实上,阳琮没有喜极而泣,更没有昂首阔步,谢完了恩,连告退之语也没说,就晕乎乎、晃悠悠地出了昭华殿的门。
脑海里萦绕着两个字:升官。
于是她的仕途上第一次升官被打上了莫名其妙的烙印。阳琮的心情变得雀跃起来,回到府中,再看府里的一景一物,觉得比从前都鲜活了不少。
阳琮在小书房里,一边思考着升官的原因,另一边欢快地提笔,写了一封家书,命人送到北朝。事了,阳琮将先前那两个药童给叫来,清咳一声,道:“本官要考考你们本朝的官员制度。”
这两个书童一个名叫灵芝,另一个叫妙药。灵芝机灵些,一听到她的话,急于表现,道:“是,大人。”
“本朝翰林院侍读,是几品的官,做什么的?”
灵芝抓耳挠腮,比较老实的妙药道:“翰林院侍读是正六品的官,是陪皇帝读书,讲学问的闲官。”
阳琮如遭电击,皇帝这么大了,不用人陪着念书吧!但后者……他平日里虽然深藏不露,但学问实在是顶好的,在北朝的时候,她就听王公贵族谈论过。而以她这样下三滥的学问,还能够讲学?
“陪皇帝读书,讲学问?”她缓缓地重复,“你确定没记错?本官听到的怎么不是这样?”
灵芝这时候再度夺过妙药的风头,道:“我记起来了,是向皇帝提建议,给皇帝做参谋!”
她……高深莫测地笑了,道:“你们都回答得很好。如今我的身体还成,用不着你们熬药。陛下还没有让你们回去,你们在这待着,不要耽误时间,也要兼顾学问,这才显得我们曲府是书香门第,明白吗?”
“是!”
阳琮再度去翰林院的时候,发现这些日子她苦心经营极力塑造的清正廉洁的形象被一道圣旨毁了。一般皇帝颁的旨意里,都是“体恤民情”在先,再“得皇帝的意”,偏偏换成她,就倒了过来!
上头说她是献策有功,实际上早在召见她之前,皇帝就已经派人去了有关的郡县着手这些事情,甚至处理得更为详尽。比如说,杀了一个富得流油的大贪官,在百姓心中重新树立朝廷的威信,让他们更加配合朝廷的工作,等等。
皇帝您考校他们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故意诓她说黄河泛滥的事情连他也不知道啊!她不就是想找个借口搪塞一下她迟来的原因,求不要揭穿好吗?吓得她以为自己谄媚过度了结果又要再担一次欺君的罪名!
再度被皇帝摆了一道的阳琮,只能含泪……谢主隆恩啊!
佞臣的形象一下子跃然纸上了!巧言令色,魅惑君上……这辈子她与忠臣无缘了吗?
东羡再宣召阳琮的时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阳...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